二十九 北风烟泡
半个月以后,我和申蔚从哈尔滨来到了佳木斯。
佳木斯是当时的合江省省会。我在这里见到了省委书记张闻天同志。他还依然保持着在延安时的作风,态度儒雅从容,谦虚而仁慈。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亲热地问候道:“你俩也从延安出来了。”
我向他介绍了我们一路上的遭遇,接着就问起了关于我们的工作安排。张闻天同志再三考虑,以商量的口吻说道:“合江是新开辟的地区,现在这里主要是基层工作。”
我请求说:“洛甫同志,我非常希望到基层去工作。自从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我就下了这个决心。”
张闻天同志和省委组织部部长刘英同志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我到桦川县长发屯区搞土改,申蔚留在佳木斯市,担任二区的区委书记。
临走的时候,张闻天同志送给我一件制服,一只日本造的三八盒子手枪。他亲自送我出了大门,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自从重庆谈判以后,我们和国民党争夺天下。我们在东北站稳脚跟,将来才能胜利。眼下条件很艰苦,乡下的胡子很猖狂。我们在东北能不能站稳脚跟,就靠我们这些从延安来的老同志了。”
张闻天同志语重心长的话语,令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从佳木斯到长发屯,只有二十里地。在长发屯的北头有一座小院,就是土改工作团的团部。团长是彭梦庾同志,他带着土改工作团三十多名团员,白天下乡串联,发动群众,晚上还要站岗放哨,防备土匪的袭击。我来了以后,担任工作团的副团长。彭梦庾同志告诉我说,前一个月,合江省委也派了一个工作团到长发屯来。可是到了不久,就受到叛变的保安队的袭击,遭受很大的损失,情况还是很严重的。
晚上,我在外面站岗。我带上那支三八式手枪,觉得胆子壮了许多。我在墙根蹲了有一个时辰,正要换班的时候,忽然听到长发屯正北的村子响了一枪。接着就听见有人大声地吆喝,狗汪汪地叫着,牲口也咴咴地叫喊,我知道那里出事了。彭梦庾同志告诉我说,正北那个村叫四合屯。很快,挨着四合屯的靠山屯也有了动静,没过半夜,长发屯南面的村子也有了动静,人声嘈杂,狗吠不止,还夹杂着稀落的枪声。这一夜,长发屯的四周真是闹得鸡犬不宁。彭梦庾同志指着南面的那个屯子,语气肯定地对我说:“那里是顺山堡,一定进去了胡子。”
看来,要搞好土改,首先就必须解决打土匪(即胡子)的问题。
第二天,长发屯土改工作队召开了一次会议。为了贯彻上级关于土改的《五四指示》,深入地发动群众,镇压胡子,决定派出两支武装工作队。由彭梦庾同志带领工作队十五名队员去靠山屯,由我带领十五名队员去顺山堡,开辟土改工作。
北满的气候和南满的气候有很大的不同。已经过了立夏,玉米才刚刚从地里拱出头,伸出喇叭筒叶子。庄稼人正在地里铲地,看见我们这支带枪下来的工作队,都私下地在嘀咕着什么。
我们到了顺山堡,看见这个村子一片破败,到处都是倒塌的土墙,大街上撒着牲口粪,显得很脏乱。一个带着伤疤的愣小伙子,正对着一个庄稼人比比画画的,他一看见我们进了村,扭头放了一枪,接着就钻进乱哄哄的人群中溜走了。工作队队员喊道:“抓住那个胡子,别让他跑掉了!”
我们封锁了村子,在村里四处搜查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那个人。我们一再向群众动员,做工作,可群众就是保持沉默,谁也不敢出来检举。
过了老半天,终于有一个细高挑的小伙子出了声:“你们土改工作队是来干什么的?”
我告诉他说:“我们是来帮助贫雇农翻身的。”
“我给老张家地主扛了八年大活,我能翻身吗?”
“你给地主扛了八年大活,苦大仇深,这回就要翻身了!”
这个细高挑的小伙子干脆痛快地说:“你们别费劲了。那个胡子早已经叫人家送走了。”
这个肯出头的小伙子叫马永清。他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是心存顾虑,左顾右盼的,有些不放心。恰巧这工夫,从一所青堂瓦舍的大院里走出一个士绅,他戴着礼帽,穿着细绸大衫,殷勤地表现着说:“工作队的同志下乡,兄弟非常欢迎。请到鄙舍用餐,一点小意思。”
我明确地谢绝说:“不用了。我们有吃饭的地方。”
那一天,我们土改工作队队员开始分头到各贫雇农家里去,访贫问苦,在贫雇农家吃饭,我带着通信员小李,就住到马永清的家里。
马永清住在一个大马架子里,家里只有一口铁锅,半口袋玉米子。他不理解地问我:“同志,我们东家已经摆好了宴席,你不去吃好酒好肉,为什么偏偏到我这里来喝玉米
子?”
“因为你是贫雇农,咱们是一家人嘛!”
这以后,我每次到顺山堡来,都住到马永清的家里。马永清对我讲了许多贴心话,讲了他受的苦:他父亲是富锦县人,有一年的冬天,给地主赶爬犁,遇到了北风烟泡,冻死在雪地上。他的母亲改了嫁,他也当了跑腿的,给顺山堡老张家地主扛活,这一扛就是八年……
我启发他说:“现在搞土地改革,就是要给受苦的穷人分地。”
“咱们顺山堡的穷人分了地,不就把老县长给得罪了吗?”
到了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顺山堡的老张家地主,他的父亲现在就担任着我们桦川县的县长。由于一些领导不了解这里的历史,把他作为民主人士给安排做了县长,群众顾虑很大,所以不敢起来揭发。马永清顾虑地说:“如果贫雇农分了地,有一天地主翻把,勾结胡子再回来,我们连个应手的家伙都没有。”
我们终于了解了顺山堡的真实情况。
约莫过了半年光景,长发屯的土改告一段落。这时,贫雇农分了地,成立了农会,马永清也担任了自卫队队长。不久,彭梦庾同志带着土改工作队向桦南县转移,我接任了长发屯的区委书记。在区委会里,还有一个从靠山屯提拔起来的区农会主任,外号叫“李大胡子”。
1947年的冬天,合江的土改又出现了反复,老百姓叫作“煮了夹生饭”。这主要是由于地主翻把倒算,新提拔的一些干部成分不纯。在顺山堡捣乱的胡子,现在又窜到双龙河一带去活动。
为了对付胡子,我又出发去了双龙河,留李大胡子在长发屯守家。我带着区中队和顺山堡的自卫队,经过一片大草甸子。马永清带着自卫队,抄了胡子的老窝,胡子狼狈地逃走了,有两名胡子投降了,还缴了一支捷克步枪。此外,马永清还打听到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在我们离开长发屯以后,李大胡子私自到了靠山屯,和那里的胡子秘密接头,还互相称兄道弟。
我把这个情报向张闻天同志做了汇报。他通过调查研究,迅速做出了决定,准备在靠山屯召开一次群众大会,枪毙李大胡子,同时还从轻处理一批罪恶较轻的土匪。张闻天同志是非常认真负责的人,他说一定要出席在靠山屯召开的群众大会。
到了那一天,天公却不作美,刮起了强劲的北风烟泡,到处一片冰天雪地,道路被大雪给埋住了,断了行人。平常我下乡去蹲点,小李总是支持的,可今天他也一反常态,泄气地说:“这样冷的天,谁能去开会呀!”
我说:“开会的事情已经发了通知,还向张闻天同志做了汇报。”
小李还是固执己见:“大雪泡天的,路上也走不动道。”
“走不了道,那我就骑毛驴好了。”
我骑上了毛驴,出了长发屯,前面是茫茫无际的大雪,凛冽的北风在呼啸,我才吃惊:这是多么恶劣的天气呀!我穿着一件日本军用大衣,戴着狐狸皮的帽子,一双棉手套,艰难地上了路。走不多远,眉毛上就结了冰须,脚冻得像猫咬似的,真是透骨凉。风越刮越大,毛驴不安地耸着耳朵走一步停一步。
傍晚,我俩到了靠山屯,张闻天同志也到了那里了。他从一辆载重汽车上下来,后面跟着桦川县委书记蔡藜同志。张闻天同志踏着厚厚的雪向我走来,我心里很感动,上去打招呼:“洛甫同志,今天多冷啊!”
张闻天同志的眼眉梢挂了一层霜花,他快活地笑了:“今天天气是冷,老天爷对我们都是一样的。村干部都到了吗?”
我看到大街上已经有二十多架爬犁,回答道:“基本上都来了。”
那天晚上,张闻天同志和村干部们见了面,还听了他们的思想汇报。群众虽然分了地,但还是有顾虑。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老头说得非常形象:“咱们庄稼人,一辈子拌土坷垃,端人家碗,就得服人家管。过去别说敢分地主的地,就是碰倒地主的一根汗毛,也得跪在地上给人家扶起来。”
会场上还有一个村干部插话说:“地主再勾结胡子,老百姓就更不敢出头了。”
张闻天同志望着大家,坚定地说:“咱们共产党刚成立小组时,才只有几十个人,跑到上海的大街上去游行示威,喊着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主义!’结果像滚雪球似的,越发展越大。现在我们有了这么多的解放区,有了这么多的军队和群众,我们连蒋介石都要打倒,我们还怕地主和胡子吗?长发屯钻进来一个李大胡子,也成不了气候。”
张闻天同志的几句话,说得大家心里都亮堂了,空气也愈加活跃了起来。不知是谁又冒出了一句:“咱们的马永清队长也是好样的。”
那天夜里,张闻天同志就住在靠山屯的老百姓家里。他和蔡藜同志及警卫员睡在南炕头,我睡在北炕头。炕离房门很近,脸上不时地可以感到从门缝里吹来的冷风,很久不能入睡。外面的北风很凶猛,风里还夹着沙子,扑打在窗户纸上,这时,我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
深更半夜,还能有谁来呢?我急忙披上大衣,带上手枪,推开了房门,见到一个大个子向门口走来。我警惕地问道:“是什么人?”
“是我,我是马永清。”
“你还没有睡觉?”
“我想起张闻天书记的话,一直也睡不着。他为咱们老百姓操心,冒着大北风烟泡下乡。可是你没有想到,桦川县张县长的家里,就是胡子的老窝!”
马永清又讲了一些细节,说顺山堡老张家怎样勾结胡子,怎样在他家接头,隐藏枪支,以及怎样霸占长工的媳妇……
由于张闻天同志正在睡觉,我就让马永清明天再来汇报。
第二天,靠山屯召开了群众大会,当场枪毙了李大胡子,该镇压的镇压,该宽大的宽大,群众都非常振奋。
关于桦川县张县长的案子,由于情节比较严重,关系也很复杂,当时没有解决。但由于群众挖到了老根,土改煮夹生饭的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了。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配合合江公安厅去顺山堡老张家地主家里去抄家,翻出了枪支弹药,还有国民党的证件,公安部门逮捕了老张家地主,群众发动起来了,那个被抢走媳妇的长工从老张家也领回了自己的媳妇。然后顺藤摸瓜,摸到了桦川县张县长那里。《土地法大纲》发布以后,怎样处理的张县长和他的儿子,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