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联在什么地方
参加了那次会以后,我专心地写文章。
自从搬到西柳村永安观以后,我的生活开始有规律。早晨7点钟起床,在院子里做早操。上午写作,中午到清华园外一家小切面铺去吃饭。这家切面铺是专为洋车夫准备的,又省事,又省钱,对我非常合适。吃半斤大饼,一碗豆腐汤。一天两餐,大约花二三十个铜板。因为我的稿费收入有限,如果开支过大,下一顿只好吃红薯来充饥了。午饭后,我照例到圆明园的废墟去消遣,一面散步,一面构思创作。那天,我从切面铺出来,恰好遇到李秉忱。我们一起散步,谈心。
李秉忱问我:“你最近到张露薇那里去过吗?”
“我在家里写文章,大约有半个月没有去了。”
李秉忱告诉我,就在这半个月,张露薇两口子吵了架。胡琴因为娘家有钱,忽然异想天开,想到日本鹿儿岛去留学,想镀镀金,玩玩票。谁想出国以后,生活不习惯,语言又不通,于是没有告诉张露薇,就突然又回了国。这时候,胡琴发现了她从来不知道的一个秘密。因为在张露薇的书桌上压了一个漂亮女人的照片,胡琴闹翻了天,扯了相片。
人家两口子吵架,是我向来最不爱管的事情。我们改变了话题。李秉忱关心地问我说:“那一夜,你离开了我的宿舍,到哪里去住了?”
“不要提了。一个流亡者,我真正体验到无家可归的滋味。我也明白了什么是无产阶级。”
“无产阶级,本来就是一无所有。比如左联,就是无产阶级的一个细胞。”
我听到了左联,神情兴奋了起来,问:“左联在什么地方?”
“清华园里就有左联组织,你愿意参加吗?我可以当你的介绍人。”
“我愿意。”
一个星期以后,在清华大学的宿舍里,为我举行了参加北方左联的仪式,和我同时参加左联的还有一位姓蒋的河南同学。清华的老左联当时有六七名,大半我都熟悉,李秉忱、魏东明、赵得尊是左联负责人。那天开会没有见到他们。还有三名同学:牛萨冠、郑继桥、王瑶。我和王瑶一起在清华办过文艺刊物《新地》。还有我认识的蒋南翔,我的许多稿子是通过他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的。我的母校是东北大学,现在,我又认识了清华的左联朋友,感到非常温暖。
我长期过着流亡生活,自由散漫惯了。自从参加了左联,才慢慢地加强了我的组织观念。
一天晚饭后,李秉忱告诉我一个秘密:明天(1935年12月9日),北平各大专院校将举行一次游行示威。今晚7点钟以后,要临时开一个预备会议。让我准时参加。
那次预备会议开得很紧凑,气氛也很紧张。绝大多数的清华同学我不认识,真是群情激动,灯火通明。可以预见到明天的游行将是一场严肃的斗争。主持会议的清华同学也很兴奋,拉大了嗓门儿,瞪大了眼睛,用一种高亢的声音鼓动说:“同学们,自从‘九一八’以后,由于国民党采取不抵抗政策,日寇步步进逼,占领沈阳,进攻锦州,进占山海关,吞并热河,又侵略到华北。日本兵进驻丰台,日军包围二十九军冯治安部队,勒令缴械。过去,我们清华大学还挂着一块‘九·一八纪念堂’的牌子。现在,连那块牌子也给摘掉了。我们还要退到什么地步?!”
许多人一条声地叫喊,像是打雷:“我们再也不能退让了。我们举行游行示威!”
又有一位同学高呼:“主席,我有一个建议。在游行之前,首先检查我们的队伍是不是纯洁,是否混进来什么分子!”
清华大礼堂的气氛显得更紧张了。大家都默不作声,敏锐地观察对象。这时间,我感到了有一种压力。因为我不是清华的学生,但我到清华的图书馆去看书,在《清华周刊》上写稿,一个没有学籍的流浪汉,算不算混进来的什么分子?正在我自己紧张的时候,李秉忱从远处的座位上走到了我的跟前,来做我的保护人,我才落了底。事情终于真相大白。有两位校外的同学,自称是来听学术报告会的,由于误会,自动地退出会场。散会以后,我对李秉忱说,明天的游行,我准备参加东北大学的队伍。因为那里我熟悉的同学比较多,便于照应。
12月9日那一天,我从西柳村出发,沿着平绥路走到西直门。想不到西直门已经戒严,城门关得紧紧的,里外不通,警察全副武装,持枪巡逻,不许行人靠近城门。清华和燕京的游行同学都被阻在城外,短时间绝不会放行。我只好绕过西直门,进了德胜门。到了新街口,才知道东大的游行队伍已经离开了学校,闯出了校门,向着西四牌楼冲去。隐隐地听到前方人群沸腾的声音,零乱的脚步声,狂热地喊口号的声音:
“反对华北自治!”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枪口对外,齐步向前……”
这是发自人民心底的声音,这是中华民族进行曲的大合唱。多少年来,只有今天,我才听到了这种正义的声音,心里非常激动。
我走过新街口,到了北沟沿东大宿舍,遇到一位东大的骑自行车的交通队员,才知道真实的情况。按原来的计划,城外的清华和燕京的同学,进城和东大的同学会合,作为第一路,走到中南海向何应钦请愿。可是,情况发生了变化,燕京大学被警察包围了,清华进城的大汽车被扣押了,西直门又关闭了。东大的队伍再也不能等待,于是冲出北沟沿宿舍,上了大街,又会合了法商学院的同学,壮大了队伍。沿街散发传单,呼喊着口号,摇着旗帜,人流涌动。在西四牌楼一带,唱着雄壮的歌:“枪口对外……”
半路上,我碰到了东大同学纪灵钧。他也爱好左翼文艺,和我很熟,常用“吉旅”做笔名写一些文章。他参加了游行的队伍,刚才和警察进行了厮打,鼻子和眉毛上都是白灰。
“老纪,你这是怎么了?”
纪灵钧说:“别提了。咱们东大同学冲到西四牌楼时,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想不到又从胡同里冲出一队警察,拿着步枪,插着白亮亮的刺刀。警察叫了号,摆出了刀刃,怎么办?大学联合会的几个头头都很坚决,老郑、小关、宋黎、董学礼……董学礼当时就叫上号:‘同学们,警察上了刺刀,咱们怕不怕刺刀?’”
“不怕!”
“东大同学铁了心,瓮声瓮气地喊着。胳膊挽着胳膊,一直向前走。挺着胸脯,从刺刀底下钻过去。警察看见刺刀不灵,便衣队便上来抓人。拿着棒子,逢人就打。杨大个子挨了一棒子,王景元和警察厮打了几个来回,被抓走。另外一个警察去抓俄四的女同学。我看情形不好,撒出预先准备的石灰粉,才把俄四的几个女同学救出来了。”
纪灵钧善意地劝告我说:“你不要再到前面去了。万一你叫警察抓住,就不好保你了。”
“一二·九”以后,我又参加了左联的一次秘密活动。由于活动的机密,我又搬到李秉忱的宿舍里去住。大约夜里3点钟,他把我叫醒,还有和我一起参加左联的那个姓蒋的同学。我们三个人,带上传单,出了清华校门,向东一拐,穿过平绥路,影影忽忽地走进了村子。村西头有座古庙。原来,我又回到西柳村来了。夜深人静,鸦雀无声,我们把传单撒在街上,怕被风刮跑了,又压上了砖头。
三天以后,我又回到了西柳村,准备再写文章。这时,我已经写完了长篇小说《登基前后》的初稿,又开始写关于一二·九运动的千行长诗《故都进行曲》。我的创作热情很高。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胸中的激情也在奔腾不已。
我在永安观里还认识一位清华园的油漆小工。他是河北省人。日寇占领了山海关,他从家里逃出来。他挣的钱有限,又受工头的克扣,和我很熟,无话不谈。他关心地问我:“先生,这几天你不在家,可热闹了。”
我故意问他:“有什么新闻吗?”
“北平的大学生都出来游行示威。”
“你在西柳村,怎么知道北平大学生出去游行?”
“不,咱们西柳村也有人撒了传单。”
“你说该不该撒传单?”
“日本已经占领了丰台。不游行示威,早就当亡国奴了。”
“对!”
“先生,你要把我写成小说吗?”
“我已经把稿子交给了《清华周刊》的一个朋友,他说月内就可以发表。”
几天以后,我又去了清华园,想找王瑶谈谈关于稿子的意见。刚走到学校门口,就发现有些异样。往日穿梭的人群稀少了,洋车和自行车也不见了,显得有些清冷。一辆警车停留在校门的左侧,有两名持枪的警察在那里看守,机警地观察着行人。我的神经感到了一种紧张,有一种危险感。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我退回到西柳村,一定会引起警察的怀疑的,甚至被捕。索性闯一闯吧。我咬着牙,下了决心,装得满不在乎的神情走过去。当经过警察的跟前时,真觉得心都凉了。
在大礼堂跟前,一个人从树荫下钻出来。这个人就是和我一起撒传单的河南老蒋。他惊异地向我发出警告:“你怎么来了?太危险了!”
“我找王瑶。”
“王瑶被捕了。另外还有十几个同学,衣服上都挂着‘政治犯’的布条。你要赶快离开这里。”
我问:“前门能出去吗?”
“前门检查很严,你跳后墙吧。”
真是万幸。我走到清华园的后墙,恰巧那里有一把椅子。我蹬上了椅子向外看,那里是清华园的花圃,没有警察巡逻。我赶快跳下墙,钻进了柳树林子,脱了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