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平西行

二十二 平西行

1939年11月梢,黄土岭战斗刚刚结束,我就离开了晋察冀边区,准备到平西根据地去。我走的路线是经过易水河和紫荆关,这是战国时代荆轲刺秦王所走过的道路。荆轲早已经逝去了,可吟咏的那首诗歌还长留人间: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路过晋察冀一分区的时候,遇到了诗人魏巍。他是一个热心肠的青年,长着一张枣红色的脸,为人极为热情好客,忠厚憨爽,初次见面,就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天晚上,他领我去参加一分区的一个文艺晚会,在这个晚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诺尔曼·白求恩医生,并听到了他的讲话。他的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日本的军大衣,戴着八路军的臂章,在照明灯的闪烁下,头发苍白,精神却很抖擞。他热情地说:“八路军的同志们,我今年五十岁了。在前线,我是年纪最大的一个战士,可我仍然是一个战士呀!按着我们国家的习惯,一个人到了五十岁,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我来到八路军工作,我的事业也刚刚开始。在世界上,我还没有看到像八路军这么好的军队,我到火线抢救伤员,感到多么幸福……”

白求恩的话使我非常感动。魏巍悄悄地告诉我说,在黄土岭战斗的第二天,白求恩就主动要求上了火线,他把自己的二百毫升的鲜血输给了八路军的战士,一口气检查了三十多个伤病员,又忙着做手术……

我深深地为白求恩的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所感动,很想在一分区再住几天,详细了解白求恩医生的材料。可是魏巍同志告诉我说,护送我到平西挺进军司令部的交通员已经派好了,不好再做改动了,这使我带着一种依恋和遗憾离开。

第二天,当天还刚蒙蒙亮的时候,交通员就领我上路了。他的头上戴着用草编的圆圈,背着马枪,对路径很熟悉,一路上还给我介绍着景致。我们绕过了易水河,跨过了恒山山脉,迎来了半山红叶,枣树林染着秋霜,令人心旷。他悄悄地领着我绕过了一个升着一缕青烟的显得很萧条的村寨,告诉我说:我们已经离开了最危险的地方鸭子沟,躲过了紫荆关的敌人了。往常,鸭子沟经常有汉奸队在这里活动,而今天却很顺利。他说这里盛产红枣酒,过去燕太子丹送荆轲刺秦王时,为了给荆轲壮胆子,就是在这里让他一连喝了三碗红枣酒,从此荆轲一去就没有回来。这多少勾起了我的一点怀古之感。

我来到了平西挺进军司令部的驻地马兰。在这里,我遇到了在北平左联时期的老朋友金肇野,自从北平失陷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他比我早到的延安,他参加了第一批延安文艺工作团,后来来到了平西挺进军司令部,留在《挺进日报》当主编。

见到金肇野,我非常高兴。我们是北平时的老朋友了,现在在抗日的烽火前线又见了面,感情显得格外深。金肇野是个热情活泼的人。他高兴得一个劲儿地拍我的肩膀,不晓得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才好。他领着我到他的挺进日报社的门前,指着前面的崇山峻岭说:“你看,我们挺进日报社前面就是百花山。如果你登上了百花山,还可以望见北平城内的白塔呢。”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心底的记忆。是的,北平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不会忘记我怎样流浪在北平沙滩的街头,怎样蹲过拘留所。我不会忘记自己曾到卢沟桥前线慰问二十九军,也有过一段浪漫的恋爱史……过去的岁月,使我深深地怀念,而又感到痛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此刻,望着百花山,金肇野却谈得津津有味:“你知道,我们的马兰离北平只有一百里的路程。过去,我们在北平时逛过西山,到了颐和园,其实,离百花山已经不远了。将来,我们收复失地,挺进军首先就解放北平。”

我被他说乐了,开了一句玩笑:“怪不得你到挺进日报社工作来了。”

金肇野争辩说:“我们不是等待抗战胜利,摘取胜利果实。我们要打回老家去,收复东北,解放北平。明天,我领你去挺进军司令部,请萧克将军讲讲平西的形势,你就明白了。”

“老金,你先给我讲讲平西的特点,都有哪些有特色的生活。”

金肇野说:“我给你介绍一下平西的野三坡吧。今年春天,我随着挺进军十团长白乙化来到野三坡,队伍休整待命。这里的位置在小五台山、东灵山和百花山之间,也是易县、涿鹿、宛平三个县的边缘地区。这里群山林立,中间被拒马河拦腰截断,进出只有南北两条道。行人或登高山,或失足河底,地势险恶。过去,这里的一些老百姓只知道有明朝,不知道有清朝,更不知道有九一八事变和抗日战争了。这里的村子有十八台,最大的村庄叫“锣鼓台”,由三位老人主持政权。就是这么一个封闭的地方,在我们挺进军的宛平县县长焦若愚同志来到野三坡之后,竟然成立了农会,组织了农会的自卫队,抗日的旗帜也竖了起来,真是改天换地呀,从此结束了世外桃源的生活。”

我到马兰的第二天,金肇野就陪着我到挺进军司令部,见到了萧克副师长。萧克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看起来却很年轻,大约三十岁的样子。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知识分子,很善于接近群众,威信很高。他的生活非常朴素,穿着一件灰色的旧军装,还打了补丁。他一边和我热情地握手,一边指着桌上的海棠果对我说:“马兰是个小地方,部队生活贫困。来了客人,我们就用本地的土特产来招待客人吧。”

我介绍了自己参加延安文艺工作团,经过了华北的几个根据地的情况,同时请萧克将军讲讲平西的抗战形势,以及我刚刚听说的这里的“三位一体”战略部署。萧克将军虽早已成竹在胸,却依然显得那么谦虚。他说:“‘三位一体’的战略,是我们学习毛主席的《论持久战》的心得,总结平西的经验而准备走的下一步的棋。所谓‘三位’,就是巩固平西,开展平北,坚持冀东。平北是桥梁,我们八路军利用平北这个桥梁,就可以打回东北老家去。”

我和金肇野都是东北人,我们听到了“打回东北老家去”这句话,都非常激动。金肇野说:“十团的战士听说要打回老家去,都在摩拳擦掌呢!”

我问:“是你说的那个住在野三坡的十团吗?”

萧克将军点点头,算是替老金做了回答。他还谈到最近十团要有一项战斗任务,希望我能够参加。

我和萧克将军谈话的时候,注意到他的办公桌上放本苏联的小说《铁流》。我像发现一个新大陆一样,感到一种吃惊和兴奋:“原来萧克将军也读文艺作品!”

老金在旁边补充说:“萧司令员还在写长篇小说呢!是写国内革命战争的题材,快脱稿了吧?”

我提出想拜读一下萧克将军的小说,他却很客气地说,他还需要把长篇小说再修改几遍,现在还不是给人看的时候。“现在正忙着打仗,也不是写小说的时候。当然,你们延安文艺工作团的同志,是个例外。”

老金说:“中国需要有自己的《铁流》。”

萧克将军又进一步说:“中国有些反映抗战的作品,却是千篇一律的。写枪声总是用‘啪啪’,写炮声总是用‘轰轰’。其实枪声在高处是一种声音,在低处又是一种声音,枪声的远近,有没有危险,有战斗经验的都可以区别出来。你们到了前方,《铁流》就出来了。”

在回来的路上,老金给我介绍了十团团长白乙化的英雄事迹。他是东北辽阳人,从东北讲武堂毕业。“九一八”以后,他在辽河套拉起了抗日义勇军,打着平东洋的旗号。他还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和国民党警察进行过搏斗……现在,他们十团正在开辟平北根据地,准备着有一天打回老家去。他英勇机智,豪爽勇敢,打了很多的胜仗。因为他姓白,这里的老百姓都亲热地称呼他“小白龙”,而敌人却闻风丧胆。金肇野的话,引起了我对白乙化的极大兴趣。

过了三天,我随着十团的直属队出发了。

初冬的时候,察哈尔的大道上有些苍凉。桦树林子里刮来透骨的凉风,战士的干粮袋冻成了冰柱,雪花在旷野里飞舞着。在行进的队伍里,不时响起吹哨子换肩的声音,伙夫担子的撞击声,和着杂乱的脚步声,发出低调的交响曲。

白乙化骑着一匹小红马,从直属队的后面赶上来。他高高的个子,留着两撇小胡子,越发显得英俊威武。他不时地勒着马嚼子,放慢速度,在行军的路上,和战士们边走边唠。

“团长,咱们什么时候宿营?”

“你们要听命令,叫宿营就宿营。”

队伍走到察哈尔的一个叫“甸子梁”的山脚下,开始休息。

在甸子梁的山脚下,有一间半塌的小房,一个老汉正在那里歇气。他披着羊皮袄,穿着羊皮靴,背着酒葫芦,对着两个战士讲述着前两天发生在甸子梁的一件事。一个羊倌赶着羊群过梁,半路上下了雪,最后羊倌和羊群都冻死了。原来这里的风俗有三大忌讳,即阴天下雪不过梁,起早贪黑不过梁,单身汉不过梁。经他这么一说,一部分战士有了畏难情绪。

这工夫,白乙化来到了甸子梁前面,下了小红马。他注意到战士的情绪,又看了看地图,想到十团承担的袭击察哈尔西合营以牵制敌人、配合晋察冀根据地的反扫荡的任务,就必须翻过这座梁。于是他大声地鼓励战士们说:“同志们,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什么困难也压不倒我们!”

政治部主任也做了宣传鼓励。白乙化领着全团战士,一鼓作气,迎着雪花,冲上了甸子梁。队伍急行军三十里,来到了一个村庄。这里只有七八户人家。听老百姓说,这里叫“光葫芦山”,在军用地图上叫“光华山”,也就是戏剧里曹福走雪山的雪山。

宿营的时候,我和白乙化住在一起。这是一间小草房,炕上铺着荞麦秆。经过了一天的行军,我早已是筋疲力尽了,躺在荞麦秆上,我觉得非常舒服。可是白乙化却依然精神抖擞,他还要布置岗哨,传达口令,又派出侦察员去侦察西合营的敌情,同时还在和我谈心。

“你从延安出来行军,还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吧?”

我谈到了我来华北根据地这一路上的经历,以及在延安的生活和感受。当我谈到我在延安陕公学习时,曾听到了毛主席的那个“山和水的斗争”的报告时,白乙化非常羡慕地说:“你们在延安,真是太幸福了。”

我问:“你在延安还有什么朋友吗?”

白乙化沉吟了一下,很爽快地说:“我有一个女朋友现在在延安的边区妇女会工作,我们两人感情很好,但两地相隔,连信也不能通,真是家书抵万金。”

我答应白乙化,准备在我返回延安的时候,给他的爱人带去情书。

我为结识白乙化这样的朋友而高兴。我们谈得很投机,谈工作,谈个人的经历,谈爱情,谈家乡,就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我们正谈得高兴的时候,译电员送来一份电报:

白:

一、晋察冀军区反扫荡已胜利结束,残敌在退却中。

二、现敌增兵南口、樊山等处,有扫荡平西企图。

三、目前的紧急任务是保护平西根据地,急速转移。

由于形势的变化,部队又接受了新的任务,准备着新的行动,我随着十团离开了察哈尔,又回到了平西的马兰,部队进行一段休整。

一天,白乙化和金肇野从挺进军司令部开会回来,来到挺进日报社的办公室。一进门,他俩就掩饰不住满脸的喜气,兴奋异常。手忙脚乱,互相推推搡搡的,说不上怎样表现才好。我很纳闷儿,就问他们:“你们怎么这么高兴啊?”

金肇野说:“你猜一猜吧!”

我猜不到。白乙化直率地告诉我说:“萧克司令员给我们十团一项新的任务,挺进平北去。”

“再往前走一步,不就打回老家去了吗?”

我一想到要打回老家去,心里就格外激动,怪不得他们那么高兴呢。想一想,自从“九一八”以来,我已经有八九年光景不知道家里的任何消息了。我是多么想回家看一看,并跟着十团打回辽河套哇!就是喝一口高粱米粥也是香的。可是,我在敌后的战斗采访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还要到晋察冀的滹沱河流域一带去,我还要回延安去汇报工作,不能半途而废呀!老金知道我不能到平北去,为了安慰我,爽快地说:“我金大个今天请客。我买一瓶紫荆关的红枣酒,再炖上一只小鸡,咱们叙叙家常。等到了平北,再想会餐,就不那么容易了。”白乙化慷慨又激动地说:“也许这一次是荆轲刺秦王,一去就不回来了。”

老金有些不高兴,批评白乙化说:“白大个,不要这么说。我们一定要打回老家去!我要再看看我们辽中县的辽河套,看看地里的大草甸子。我小时候,在草地上放过牛,捉过蝈蝈。我这次回家,还要在那里放放牛,看看那里的乡亲。”

老金的思乡感情,也勾起了我的无限感慨:“我家住在新民县的辽河套边,那里也有大草甸子。一到夏天,柳树毛子发了芽,那里就藏着义勇军。我的舅舅是辽河套的老庄稼人,他受日本人、地主、汉奸的欺负,曾想叫儿子参加义勇军。我从东北流亡到北平时,舅舅就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他对我说:‘这年头,男子大丈夫还是出去闯一闯吧。不蒸馒头,还要争口气呢!’”

就在这种壮烈的惜别的气氛中,我和他们分手了,带上白乙化给他在延安的爱人的信,回到了晋察冀四分区。

此时的中国的抗战,已经进入了相持的阶段。华北的战事越来越频繁,特别是冀中地区,经过了五一反扫荡以后,群众的生活越来越困难。这期间,我参加过温塘战斗、东黄泥战斗、滹沱河战斗,到高碑店观察过敌情,还随着民兵扒过平汉路铁道。生活始终过得紧张而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