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代号

二十 代号

这是我头一次过敌人的封锁线,由于缺少经验,弄得晕头转向。

走出娘子关,下了太行山,迎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华北大平原。由于地形的不同,划分出游击区和抗日根据地,不同的地区采取不同的斗争方式。山区的根据地相对比较稳定,每年只有几次反扫荡斗争。而处在平原的部队,几乎每天都要夜行军。给我印象最深的,就要算是1939年过平汉路封锁线了。

那是在一个黑夜,我随着山东纵队出发了。我们离开了武安山村,绕过了磁县,经过了五十里地的急行军,忽然望见两旁的地上埋着电线杆子,这就是说,快要到平汉线了。一想到这就是我等了很久也没有过去的封锁线,我的心不由得开始有些紧张了,自觉地加快了速度。这时,跟着队伍的有节奏的步伐,一条声地传达着口令:“跟上来,不要掉队!”

旷野寂寂,四周只有队伍急促的脚步声,马掌撞着铁轨的声音,以及牲口驮子碰撞着铝锅的声音。战士都抖起精神,马儿竖着耳朵,一切都听从口令,大家一鼓作气地冲过了封锁线。

队伍过了封锁线,又急走了二三里,走到一座村落跟前。这天正是阴历初二三,月牙尖尖的,微弱的光芒照在村落的四周。这是一片土围子,四角都有炮台,墙上涂着石灰粉的大标语,却看不大清楚,空气中可以闻到枣树的清香。大概村里的人都睡熟了,一片静悄悄的。后街临道有一条狗,向陌生人汪汪地咬着,真使人讨厌透了。

山东纵队里有人说话了,声音很低:“不要去招狗咬了。”

“我们想找一位向导。”

“刚过了封锁钱,就想换向导?”

“向导过了封锁线,想回家。”

“现在深更半夜的,别惊动了老乡。”

“那么……”

村子里开始有人从里面走出来,脚步声咔咔地响着,一边巡视,一边问着话,挑着灯笼,在土围子墙里走来走去。我站在土围子外头,对土围子墙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打灯笼的老乡在干什么,在商量着什么。正在这工夫,土围子里突然放了一枪,接着,又是几声呐喊:“打!打!”

山东纵队里有人觉悟过来,提醒大家说:“这里是敌占区,是敌人的铁路爱护村。”

“赶快撤走!”

我们离开了敌人铁路爱护村,急行军走了二十多里,还觉得不安全,不晓得是否离开了敌占区,是否到了游击区。真是一方有一方水土,一方有一方人情。这里的土地连成片,村庄对着村庄,遥遥相望。交通沟纵横交错,拉成了蜘蛛网。队伍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突然停止了前进。月亮偏西了,前面影影忽忽地出现了一个村庄。什么人在那里拉开了大嗓门儿,吵吵巴火地叫喊,仿佛又有什么敌情了。

半小时以后,山东纵队的侦察员送来可靠的消息,原来前边的村庄叫张庄,冀南行政公署主任杨秀峰正在张庄宿营。

队伍进了张庄以后,我采访了杨秀峰主任。

其实,杨秀峰主任也是打了一夜游击,刚刚宿了营。牲口还拴在马槽子上,马肚带都没有解开,准备随时牵走出发。公署的干部夜里过于疲劳了,都来不及脱鞋脱帽,躺在木板上就睡大觉。

那天,杨秀峰主任也是行军了大半夜,还没有来得及休息。他穿着一件蓝制服,没有打绑腿,头发蓬松着,他的面孔比我在北平时见到的消瘦多了,但依旧是神采奕奕的。他看完了八路军总政治部给我开的介绍信,露出亲切的微笑,热情地和我握手说:“一年以前,我们在东北救国会的学术讨论会上见过面。”

我记得那次讨论会。那是在北平时,由东北救国会的负责人汪之力组织召开的。那次出席会议的人中有不少都是北平的名教授。其中有吴承仕、杨秀峰、曹靖华、陈伯达、齐燕铭、孙席珍等。我记得杨先生的发言的题目是关于抗战和民主的关系。他讲到抗战需要民主和统一战线,否则就不能胜利。现在,杨先生在冀南公署打游击,用自己的行动实践着自己的诺言。

杨主任介绍冀南的形势和打游击的情况时,精神特别兴奋,侃侃而谈,富有条理,态度也非常谦虚:“我初到太行山的时候,对于夜里打游击,还不大习惯。现在下了太行山,几乎夜夜都打游击,才更知道民主的重要性。其实,民主就是动员群众。比如,游击队要吃饭,就得找老百姓,要宿营,就要住老百姓的房子,还有抬担架、送鸡毛信、站岗放哨、过封锁线找向导、挖交通沟,简直处处离不开群众。我们是夜里行军,白天隐蔽,如果没有群众做耳目,等于是两眼瞎。我们冀南公署就是建在马褡子上。我们凭着一匹马,一支枪,一副马褡子。马褡子里装着文件,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办公。我们没有什么不动产的东西,也没有私有财产,我们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干部手里能有一支好钢笔。”

有一次,我离开冀南公署,到二里地外的冀南军区宋任穷同志的一个部队去采访。那次采访中搜集的战斗材料非常生动而且有意义,讲故事的是民运科的李科长。他讲到生动的地方时,我的旧钢笔却下不来水了,他关心地对我说:“你们作家经常写材料,应该买一支新钢笔。”

我说,这里是游击区,也不靠大城市,哪里有卖钢笔的。

李科长告诉我说,冀南公署二〇一也缺少钢笔,他托在北平的朋友寄来一支新钢笔。他原以为花七八元就可以买到。谁知道那支新钢笔是美国派克笔,非十二元不能买到。二〇一不想占用公款,只好把派克笔寄回去。

我到了敌后,知道我们部队由于保密工作的需要,二〇一可能是某个首长的代号,也不便去追问。但心里却合计,这个二〇一是谁呢?正在这工夫,一个背驳壳枪的通信员跑进屋来,通知我有了敌情。

我听故事到了最生动的地方,真舍不得离开,于是李科长又多讲了五分钟。直到我走出了屋子,才知道敌情已经非常严重了。村里的老百姓已经跑光了,武装自卫队也已经转移。儿童团离开了岗哨。去冀南公署的大道上,已经断了行人。

我出了村口,走上去冀南公署的那条大道。忽然看见从冀南公署所在的那个村的方向驶过来两辆大汽车。我自从到华北游击区以来,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大汽车了。我开始疑虑,既而断定,只有敌人出来“扫荡”,才用这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这时,我发现大汽车后面还有一辆坦克。我觉得不好,转身就往回跑。我拼命地跑,敌人在后面追,接着,又放了两炮。炮弹落在我前面的大道上,扬起一阵灰尘。我抖掉了身上的灰土,又继续往前跑。岔过村口,跨过交通沟,见到前面有一片枣树林子,心里才有些踏实。我听了听动静,大道上已经没有大汽车的声音了。慢慢地,太阳落山了,出现了满天的星斗。远远望去,村中的屋檐下透出一派火光,大概敌人又在实施“三光政策”。

我在枣树林子里转了几圈,迷了路。我不知道是从哪里进来的,该从哪里出去,折腾了小半夜。夜里很凉,云彩遮住了月亮,时明时暗。在枣树林子北头,时而传来牲口咴咴的叫唤,还有人轻轻的咳嗽。我心里嘀咕,这是敌人呢,还是同志呢?我试探着往前走几步,以听虚实。

外面的谈话声听得更清楚了。

一个说:“路旁说话,草里有人!”

一个说:“二〇一找延安来的客人,嗓子都急哑了。”

我听明白了,走出了枣树林,正好遇到了冀南公署的部队,遇见了杨秀峰主任。我紧紧地握住了杨主任的手,心里热乎乎的。

“二〇一同志,我回老家来了!”

原来代号叫二〇一的,就是杨秀峰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