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十七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真不幸,竟然又一次开始了流亡的生活。

8月初,我和雷加坐火车逃出了北平。

为了节约路费,我俩到天津后,不坐津浦路的火车,而是从天津坐英国太古公司的轮船,直达上海。这样一来,就只好让雷加的爱人张殊暂时留在北平了。我想起离开北平前的那晚和李素月在草场大坑岸边散步的情景,颇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无限感慨。

我们这次逃出了北平,好像鸟儿飞出了牢笼。

上午10点钟,轮船出了海河,到了塘沽。船头直对着大海,劈浪前进。看着万顷波涛,真觉得天地广阔,心胸也为之渐渐开朗,觉得这个世界有着无限的自由。这条轮船上的旅客许多是从平津流亡出来的知识分子和爱国青年,受过一二·九运动的洗礼,在中华民族危亡的时刻,大家志同道合,同仇敌忾,不约而同地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

轮船进入了大海,风急浪大。这里是津门的要隘,从水路入京的咽喉。岸边的炮台,昔日抗击着八国联军的入侵,今日又将沦为日本侵略者的肆虐之下。这工夫,轮船上的二副向旅客发出了警告:“大家注意了,前边有日本的巡洋舰。快到船舱里躲一躲!”

有的旅客躲到统舱底下,不敢露头;也有的旅客在甲板上观望,注视着敌情。我和雷加一直站在栏杆旁边,想看个究竟。我们气愤的是,渤海湾是中国的领海,为什么让日本的军舰在这里横冲直撞。

日本军舰迎面驶过来了,旗杆上挂着一面太阳旗,甲板上摆放着四门炮口黑森森的火炮,一个日本军官拿着望远镜,对英国太古公司的轮船侦察着。大概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吧,日本军舰从离我们轮船五十多米远的地方绕过去了。这时候,船舱底下的旅客才爬到甲板上,喘了一口气,逐渐活跃起来。

海涯无际,万顷波涛,海燕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有的人见景生情,不由得高声背诵起高尔基的《海燕》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在英国轮船的甲板上,我遇见了几位左联的朋友。首先见到的是田菲。他是一个地下党员,平时非常喜欢高尔基的作品,常在《中流》上发表些散文。其次见到的是余修和夏英喆,他俩都是中国大学的学生,经常在《文学导报》上发表文章,彼此都很熟悉。此外,还遇见了于毅夫。他是文学界的前辈了,常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文章,署名于成泽。九一八事变后,他参加了共产党,做了大量的统战工作,和文艺界的朋友都很熟。这次,他和我们在轮船上相遇,显得非常亲热。他和我、雷加握手,问道:“你们两位到哪里去?”

“上海。”

“你们和上海的作家有联系吗?”

我告诉于毅夫,去年冬天,舒群曾秘密来到了北平,我接待过他,也和罗烽发生过联系。于毅夫知道我们是第一次去上海,愿意为我俩帮忙。可是,轮船到了烟台,就停泊不走了。不久,从轮船的二副那里传来最新的消息:8月13日那一天,中国军队在上海和日本军队发生了冲突,中国全面的抗战开始了!

大家热情地欢呼着,情绪激动,一呼百应地唱起歌来:

不要皱着眉头

大众的歌手

…………

轮船不能到上海了,我们在烟台上了岸。我们这些平津流亡同学,在一二·九运动中曾经受过锻炼,在卢沟桥事变中又受过考验,现在在流亡期间,便自发地组织起平津流亡同学会,通过组织和地方当局交涉,联系交通工具,积极参加抗战活动。我们这部分流亡同学,一部分到济南去,一部分到南京去。我和雷加到了南京以后,才知道上海已经成了战场,上海的作家正在纷纷逃亡出来。我们在南京遇见了舒群和罗烽,他俩非常热情,请我和雷加吃了南京有名的烤鸭。这是我和罗烽的初次见面,他讲了很多肺腑之言,也使我长了很多见识。

一天下午,舒群准备约我俩去游玄武湖。刚要动身,南京的汽笛发出了空袭的紧急警报。我们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跑到附近的八府塘中学的防空壕里。

警笛声消失以后,伴随着日本飞机嗡嗡临近的声音,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了。过了一会儿,听到了日本飞机的轰炸声,接着,是地上的高射炮的射击声。炸弹和高射炮弹同时炸裂,天上开了花。不大工夫,日本飞机布满了南京的上空,俯冲一次,便投弹一次。炸弹像小棒槌一样在八府塘的天空嘀嘀乱转,仿佛就在头顶上飞舞那样看得真切,真是骇人。

舒群夹在我和雷加的中间,他也很紧张,嘴里念叨着:“真是脚前脚后,我们要是再早走一步,已经到玄武湖了。”

雷加为了安慰舒群,说着宽心话:“八府塘一定有水塘子,日本飞机不会多投炸弹的。”

“你看,日本飞机又投炸弹了!”

“咱们的高射炮太没用了,为什么不把日本飞机打下来?”

我数了数,天上一共有十六架飞机,轮番俯冲轰炸着。当最后一架飞机飞到八府塘上空,准备往下俯冲时,被地面的高射炮击中了,轰隆一声,变成了一团火球,囫囵个儿栽了下来。躲在防空壕里的市民们都觉得大快人心,直起了腰,欢呼呐喊,鼓着掌。

“打得好!”

当天晚上,雷加到平津流亡同学会那里去,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东北作家田菲,从北平流亡到了山西时,在太原躲避日本飞机的一次轰炸中,由于忙于搜集创作的材料,不小心暴露了目标,不幸中弹身亡。

我和舒群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心里非常难过。去年舒群到北平时,也和田菲见过一面,可惜没有到田菲家里去做客。舒群关心地问我说:“田菲家里还剩下什么人?”

“现在,田菲家里剩下妈妈、姐姐、妻子,三个人全成了寡妇。”

我回答舒群的问题,是在向敌人进行一场控诉。

显然,南京也不是久恋之地,我和雷加又去了济南。在济南师范学校里,已经挂起了东北救亡总会的牌子。当时,于毅夫是东总唯一的地下党的领导人。此外,还有我、石光、孟述先、孙耕野几位工作人员。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宣传、动员,向抗日根据地输送革命青年。有一天,我正在给一位革命青年登记的时候,忽然从上海转来了十五元稿费。这使我十分感慨,如果我在北平能有这笔稿费做路费,大概李素月也能跟我一起跑出来。事有凑巧,雷加也为同样的事情找我商议。他说:“现在,抗战开始了,哪里都需要干部。我想给北平张殊写信,让她出来。”

我又补充一句说:“我也给李素月写信,让她俩一块出来,那多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