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归队以后
1946年的冬天,北满的气候格外寒冷。11月初,申蔚生了一个男孩。孩子生下来以后没有奶吃,饿得直哭,真是困难万分。恰巧就在这时,周而复在重庆编了一套《北方文艺丛书》,其中有丁玲的《边区人物风光》,艾青的《吴满有》,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刘白羽的《黎明的闪烁》,周而复的《子弟兵》,还有我的《滹沱河流域》。书出版了,并给我寄来一笔稿费,大约有二百元,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数目了。我用这笔钱买了一头奶牛,从此孩子靠着这头奶牛活了下来。
不料好事多磨。在那个解放战争的年代,一般的土改工作队队员是绝对买不起奶牛的。所以见我买了一头奶牛,有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便向上级给我打了一个小报告,说我拿了胡子的赃款才买的奶牛。于是,上级向长发屯又派来新的区委书记。把我调到佳木斯市委任宣传科科长,《土地法大纲》发布后,土改又进入了高潮,组织上又调我去江山村搞土改。当时只有我和何彩庭二人。由于人手少,只有坚决依靠群众,发动群众只用了十天就推翻了几千年封建制度。我就用《江山村十日》作为题目,写了一部反映土改生活的长篇小说。不久,东北局宣传部召开党的文工会议,通知我去参加会议,这时,申蔚很坚决地对我说:“你不是当行政干部的材料,你还是搞你的创作好了,省得自己受罪。”
那年冬天,我来到了哈尔滨,参加了党的文工会议,见到了东北局的宣传部部长凯丰同志。他勉励我说:“你下到农村,搞了两年多的土改,现在归队吧。”
就这样,我归队了。我住到哈尔滨道里大街的东北文协,专心创作,开始写长篇小说《江山村十日》,而申蔚带着孩子还在佳木斯。
自从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我经历了两年多的土改生活,有了较充分的创作准备,我希望在自己新的作品里能够有新的突破。对于这部作品,无论是故事还是人物,我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现成的,简直是呼之即来。我考虑,我面临着一个新的时代,如果我还用过去熟悉的知识分子的语言去表现新时代的农民形象,恐怕写不出他们的朴素的面貌和觉醒的灵魂。我决心尝试着用形象化的东北群众的语言去表现他们,使人物能够活起来。为此,在学习群众的语言上,我下了一番苦功夫。
1949年5月,《江山村十日》终于在东北书店出版了。此书以后又拿到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前后共印刷了十五次。一些著名的作家、评论家如冯雪峰、王瑶、沈起予、许杰、杨朔等都发表过对它的评介文章。周扬同志在第一次文代会的报告《新的人民的文艺》中,也提到了这部作品。
这时期,我还写了另一部作品《开不败的花朵》。它表现的是东北解放战争时期的一段难忘的生活。
这次回到东北,我的感触是很深的。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我已经有十四年没有回到家乡了。对于东北的山川面貌,风土人情,我都感到分外亲切,对于这里的一朵花,一棵草,我都能够叫出它们的名字。现在抗战胜利了,我们又回到了东北,那种心情真是万分兴奋和激动,真想在草地上打个滚儿,对着广阔的天空唱一首歌。我写这部小说,就是想给沉睡的草原赋予新的生命,歌颂草原上的英雄和新时代的灵魂。
我生存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我不能不反映这个时代。我生活在这个阶级的社会里,我不能不描写尖锐的阶级斗争和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我们中华民族这百年的民族解放的历史,是多么波澜壮阔,有多少前赴后继的英雄啊!我写《北国风云录》《血映关山》姊妹篇,就是企图用大手笔,描绘出中国北部的风景画。它既是我的故乡辽河套的自然界风景,也是20世纪30年代北部中国政治历史的风景。在《北国风云录》中,我安排了一百多个人物,其中重点创造了四个典型代表,那就是工人梁北盛、农民于国昌、军人沈风,还有一个知识分子是周云。在最初构思这些人物的时候,我曾担心这样的设计会不会偏离“工农兵的文艺方向”。后来我参加了中国作协的一次理事会,聆听了周总理的讲话,这才下定决心把这部书写出来。
那是1956年,毛主席做了《论十大关系》的报告,为了社会主义的建设,要把国内外的一切积极因素都调动起来,万事万物都呈现着一派生机。北京的中南海里,绿柳吐丝,湖水扬波。中国作协的一次理事会正在这里召开。明媚的阳光,照耀在紫光阁的玻璃窗子上,格外喜人。
上午9点刚过,周总理从中南海来到了紫光阁。他显得从容不迫,热情地和作协理事们一一握手。他目光炯炯,具有一种大政治家的敏锐和风度,一展眼,就会发现问题:“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我们这里却少了女作家。”
周总理对作家的情况非常熟悉,他看到了我,主动地打招呼:“你们那里的草明同志没来吗?”
我说草明同志到鞍山去了,她正在鞍山深入生活。
周总理点头称赞:“深入生活就好,深入生活就会写出好作品。”
我又补充了一句:“草明同志不仅在鞍山深入生活,她还培养了一批青年作家。”
周总理愉快地说:“一个作家,又能写出好的作品,又能培养青年作家,那就更好了。”
在1956年的时候,由于我国的经济有了很大的发展,物质条件也非常丰富,文艺创作也很繁荣。当时的一些作家有较多的稿费和版税,主动提出来不领国家的工资,经济上自给,靠稿费生活。这种措施能不能作为一项政策推广执行,周总理很关心这件事,他认真地向与会的作家们做调查。
在汇报会上,广东的作家韩北屏首先发言,他讲到一次去航海的经历,最近又去一个拖拉机厂生活。他讲到他已经会开拖拉机了,讲得津津有味。
周总理听得很入神,当他听到韩北屏已经会开拖拉机了,做了一个愉快的手势,爽朗地笑出声来。
“好!我们的作家也会开拖拉机。你们那里有没有斯大林80号拖拉机?”
会议已经开得很久,周扬同志姗姗来迟。大家都已经坐好,已经没有空位置了。这时著名的剧作家曹禺同志主动地站起来,为周扬同志让座。周总理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很直率地问着曹禺同志:“你站起来干什么?”
曹禺同志很自然地回答说:“他是领导同志嘛!”
“对领导也不要迷信。”
周总理讲得很坦诚,也很深刻,他要让作家自己去独立思考,解放思想。他接着往下说:“过去,我认为作家很清高。现在看来,并不清高。你们都看过《旅顺口》这部小说吗?”
周总理向大家提出了问题。他的态度严肃而认真,仿佛是在进行一次考试。我是读过《旅顺口》这部小说的,我不大喜欢。但为什么不喜欢,我却说不出什么道理。这时,有位作家提起《旅顺口》曾获得过斯大林文学奖金。周总理皱皱眉头,生气地说:“不要以为它曾获得过斯大林文学奖金,我们就不敢对它提意见了。《旅顺口》是宣扬俄罗斯大国沙文主义的,书里的康特拉琴珂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他是沙俄侵略的工具。列宁在《中国的战争》中提到欧洲的资本主义伸向了中国,侵略了中国的旅顺口,这就够了。书里描写的中国人没有一个是好的。我们今天要树立的,是那些在反抗侵略战争中的英雄。”
周总理具有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气魄,看问题很深刻。他坚持国际主义的原则,但在原则问题上却寸步不让。他举个例子说:“不久以前,我陪着赫鲁晓夫访问了旅顺口,参观了电岩炮台。赫鲁晓夫提出在这里为康特拉琴珂修建一座纪念碑,我们明确拒绝了他。旅顺口是中国的领土,不能给沙俄侵略者树碑立传。”
那天中午,我们留在了紫光阁和总理共进午餐。我恰巧坐在陈毅副总理身边。他问到了我的经历,我讲了自己从东北流亡到了北平,抗战以后,到了延安,又随着八路军参加过战斗,在平西随着白乙化的十团活动。陈毅副总理热情地鼓励我说:“你应该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要写那些重大的题材。你为什么不写呢?”
就是通过这次接见,在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的启发和鼓励下,坚定了我的写作信心,我开始构思两部长篇小说,那就是后来出版的长篇小说《北国风云录》和《血映关山》。
下午,我向周总理做汇报。我讲到了自己在辽宁新民县长期深入生活,在经济上,从1952年起,我已经开始自给,不领国家的工资了。周总理认真地问道:“你们辽宁的作家,经济上能够自给的有几位?”
我回答说:“只有草明和我两个人,其余十几位作家,都是靠工资生活。”
周总理说:“你们两个人是少数,看来这个问题还要慎重考虑。”
我讲了自己的思想顾虑:“我们拿版税,成了高薪阶层,也有思想负担。”
周总理爽朗地说:“我们这些人也是高薪阶层嘛,有我们给你做伴嘛!”
我觉得自己太幼稚,不懂得经济学和价值规律,同时,周总理的热情关心也深深感动了我。我又汇报了我想写的下一部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两个知识分子,是不是符合工农兵的方向。
“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选择自己革命的前途。马克思和列宁都是知识分子出身,世界观改变了,成了无产阶级的一员,为无产阶级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我觉得自己在饥渴中饮到了一杯琼浆,脑子清醒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