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太行山上

十九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回到陕公二十七队宿舍,才知道从北平出来的人是张殊,而不是李素月,使我大失所望。原来,李素月住在北平鼓楼豆角胡同五号,而张殊却找到北平鼓楼豆角胡同十五号,不晓得是张殊记错了,还是我写错了,反正张殊是没有找到李素月。但我想,将来我毕业可要到抗日根据地前方去,那时再找机会帮助李素月从北平出来吧。

有一次,我到延安城的边区文协去找柯仲平同志,恰巧遇见了刘白羽同志。

在北平时期,我们几个朋友编《文学导报》时,经常得到刘白羽同志的支持。抗战以后,我从北平流亡出来,在南京又与他见过面。白羽是一个性格开朗,政治热情很高的同志,尤为关心文学事业。他刚从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回来。他对我讲起抗日根据地的生活,谈笑风生,令我羡慕不已。

我问刘白羽:“你到敌后去,上过五台山吗?”

“我上过五台山、太行山、吕梁山。八路军对作家可热情了,只要你想看的地方,都让你看。这次我去八路军的总部,朱总司令亲自对我讲了他的战斗经历。”

“这真是难得的机会。”

刘白羽严肃而正经地对我说:“这是毛主席提倡的。希望作家和工农兵相结合,深入敌后抗日根据地,写出能够鼓舞人心的好作品。现在延安文艺工作团已经组织了两批。第一批有我和金肇野,第二批有雷加,第三批报名的有卞之琳、吴伯箫、韩冰野、朱野蕻。如果你愿意去,你就是第三批的团员。”

我报名参加了第三批延安文艺工作团,只带了一些随身用的东西就出发了。

1938年初冬,霜降刚过,第三批延安文艺工作团出发了。一行共是两辆敞篷大汽车。朱总司令和警卫员乘坐第一辆车,我们延安文艺工作团和地方干部乘坐另一辆汽车。当时,由于国民党对陕甘宁边区实行封锁政策,沿路设了十几道关卡,有许多去延安的革命青年被国民党的特务抓走,关进了集中营。所以我们此行也非常小心,在西安七贤庄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朱总司令住在哪个房间,都很少有人知道。因为就在半年以前,八路军总部的高级参议宣侠父同志外出办事,被国民党特务抓走杀害了。

清晨,我们又出发了。黎明前下了一场薄雾,笼罩着远处的华山的山峰,岩石峥嵘,残叶飘零,西北风吹着茅草,有一种寒凉之意。我们汽车来到了华阴县,华阴城古老的街道上显得冷冷清清,商铺关了门,一家的屋檐下挂着罗圈幌子,在寒风里摇摇摆摆。一个小贩挑着红薯担子,吆喝了两声,正好停在第一辆汽车跟前。这工夫,从这辆汽车上下来一位警卫员,他背着驳壳枪,穿着灰军大衣,来到担子跟前,买了一根红薯。他把红薯掰成了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送给身边一位憨厚慈祥的半百老同志。

韩冰野同志用手指拉拉我的胳膊,让我注意:“你看,原来这个老同志就是朱德总司令。”

一路上,朱总司令坐在敞篷车的驾驶楼里。他走出了驾驶楼,舒展一下身躯。他那赭红色的厚实的面孔,浓重的眉宇,显得那么健壮朴实。他穿着和战士一样的灰布军大衣,毫无特殊之处,以至于这一路我都没有发现他。这真使我大吃一惊。

中午时分,两辆大汽车到了灵宝车站附近。它的前面就是函谷关,地势险要。它东临绝涧,西据黄土高原,南接秦岭,北向黄河,它是陇海铁路的要冲,关中的门户,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现在全国都在抗战,它又成了通往华北抗日根据地的桥梁。

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汽车开到了灵宝车站前,便停了车,车上的人一律下车步行。

我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动作较慢,刚一起步,就落在队伍的后边了。我望望身边的朱总司令,他的身体是那么健壮,挺起胸脯走起路来精神抖擞,满面红光,没有一点疲倦的意思。他一边走着路,一边和警卫员聊天。

过一会儿,前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伙群众在那里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惊动了寂静的山村。在人们的呼喊声里,还夹杂着鞭炮声。我感到好奇,问路旁的一位老乡:“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家在欢迎朱总司令呢!”他觉得我连这都不知道,口气上有些怪我。

我恍然明白了,一个伟大的革命领袖,他随时随地都能得到群众的爱戴。

下午,我们来到太行山下壶关县东沟村。这里四面都是高山峻岭,中间有一溜儿山沟。顺着山坡盖了一趟茅草房子。房墙上刷着白灰粉的大标语:

建立巩固的华北根据地!

实行合理负担!

实行减租减息!

在村口的柿子树底下,有两个儿童团团员拿着红缨枪,在那里站岗放哨、盘查行人。乍到华北抗日根据地,就给人留下了一种新鲜的印象。

十月小阳春,阳光显得很温暖。在宁静的山村里,响着沸腾的歌声: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我听见那雄壮的歌声,觉得热血沸腾,我的感情完全被融化了,兴奋地对韩冰野说:“我们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了!”

在旧社会,我四处漂泊,到处遇到的都是冷言冷语、压迫和权势,今天看见了八路军,来到了根据地,我才真正体验到革命队伍的温暖。

第二天,我们这个文工团的成员都去了八路军的总部,见了朱总司令。八路军总部的办公室陈设得很简单,墙上挂着军用地图,桌上放着牛皮制的图囊。那工夫,朱总司令刚送走一位包着羊肚子手巾的农村干部,又戴上老花眼镜,接着看刚送来的一份电报。他看完了电报,用四川话和我们打着招呼:“我们一路从延安出发,没有工夫和你们摆龙门阵。”

文工团的团长是吴伯箫,他善于外交,也客气地回答说:“我们知道朱总司令很忙,没有敢打扰。”

朱总司令说:“现在抗战了,我们八路军在山地打游击,处处需要群众配合。动员参军,交纳公粮,抬担架,站岗放哨,送信,哪一样也离不开群众。没有了群众,八路军就不能打胜仗。”

韩冰野插一句说:“在平型关战斗里,八路军还打败了日本的板垣师团。”

“岂止是一个板垣师团。”朱总司令补充韩冰野的话题,又讲下去,“自从我们八路军深入华北敌后,打了很多的胜仗。我们的刘伯承和邓小平领导的一二九师,在阳明堡战斗中,焚毁了敌人的二十四架飞机。贺龙的一二〇师在晋西北作战,粉碎了日本黑田旅团的扫荡,血战四十昼夜,收复了七座县城。聂荣臻同志在晋察冀建立了根据地,有名的狼牙山五壮士就出在那里。”他讲了许多,都是鼓舞人心的。

八路军总政治部对我们非常照顾,在生活上也很优待。天气刚冷,后勤部就送给我们每人一件羊毛大衣。他们特别关心我们的活动安排,让我们下到陈赓旅下属的七七二团,能够有机会参加战斗。事不凑巧,我们下到七七二团之后,两个多月竟没有遇到过一次战斗。

按照延安文艺工作团计划,是经过晋东南军区、冀南军区、冀中军区、晋察冀军区、平西军区、晋西北军区,然后再返回延安。当时,有一支由朱瑞率领的山东纵队,准备到山东开展工作,要通过平汉路封锁线。我们于是跟着这支队伍,一夜急行军百里,准备过平汉路。可是由于敌情的变化,还是没有过平汉路,而在河南的武安一带停止了前进。这一停顿就是一个多月,毫无消息。在焦急等待的情况下,韩冰野到《太行日报》去做了主编,吴伯箫和卞之琳回了延安,朱野蕻开了小差,只剩下我一个了。有一天,我去武安的山村次镇散步,看见街上有一个绿色的邮筒。我一时心血来潮,心想为什么不趁着空隙时间,给李素月写封信,问问她的情况呢?信邮走后不久,我从邮局的木格子里,果真收了李素月寄来的回信。她的信中说:

晓光:

自你走后,时局变化,我处境艰险,一言难尽。我父母年老体衰,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已与另外一个人结婚。

命运是多么捉弄人哪,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在一分钟以前,我还相信李素月的纯洁、单纯、进步、忠于爱情,可现在我的希望完全落空了。我又伤心,又愤怒,简直无法原谅她。我决定从今天起,便和她一刀两断。我从衣兜里掏出一直精心保存着的她的相片,连同她的回信,撕得粉碎,埋在路旁的沙坑里,头也不回地就往回走。

我走在半路上,觉得浑身发软,两脚无根,脑袋空荡荡的。我想着,思索着,渐渐地寻思明白了,李素月与别人结婚,可能确实出于不得已。一个人的道路只能自己去走,别人是不能代替的。在敌人的统治下面,有多少人被剥夺了幸福哇!中国的抗战不胜利,就根本谈不上什么幸福。我要提高觉悟,坚定革命下去的信心。即使是剩下我一个人了,也要完成毛主席交给的任务,继续到华北前线去生活,去战斗。

我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路旁,扒开沙坑,寻找李素月的照片。但周围的沙坑太多了,我数一数,一共有三四十个。由于刚才太冲动,忘了是哪一个沙坑了,只好作罢。

就在这天晚上,我终于随着山东纵队过了平汉路封锁线,到了冀南军区。

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