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运动”
1942年年底到1943年,在延安发生的“抢救运动”,使我终生难忘。
那天,我随着大家去参加在杨家岭中央大礼堂召开的“抢救运动”的动员大会。一进会场,我看见在主席台上贴着“抢救失足者”的大标语,旁边还贴着一幅小标语“无事不可对党言”。标语的内容再加上会场上的气氛,使空气都显得非常沉闷和严肃,仿佛预示着不祥的兆头。
会议一反常态,大家所盼望的中央领导同志都没有来,而平时不大受欢迎的康生却来主持大会。交代坦白的对象是已经被关押在延安保卫处的一个青年,名字叫张克勤。他承认自己受国民党的“红旗政策”的蒙蔽,误入歧途,混到延安做了特务。
康生站在主席台上,一副细弱的身体,一张黄瓜皮的脸,一只鹰钩鼻子,两只狡狯的眼睛。他摆布张克勤,就像猫摆弄老鼠那样自如,可以随意掌握猎物的命运。他指着张克勤,对大家说:“大家看看,他就是张克勤,国民党的军统特务,混到延安来搞破坏。像张克勤这样的披着红旗外衣的特务,还大有人在……”
我听了康生这些耸人听闻的爆炸性的话,觉得神经都要麻木了,浑身发抖。我一向崇拜延安,觉得它是革命的圣地,可现在却成了一团漆黑。会场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屏住呼吸,静得都没有咳嗽的声音。
康生居高临下,站在主席台上,摊开两手,做着手势,继续讲着:“现在,在失足者面前,摆着两条道路,两种前途。一条是死心塌地当特务,顽抗到底,成为人民的敌人。一条是坦白从宽,重新做人,得到共产党的宽大处理。”
为了适应“抢救运动”的需要,领导宣布取消延安“文抗”,把它并到马列学院,成为中央党校三部。我和杨朔被编到第五支部,参加整风。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一天,杨朔告诉我一个机密的消息,说杨家岭中央机关开了一夜的斗争大会,斗争的对象是女大的副校长柯庆施,柯庆施的爱人也投井自杀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很替申蔚担心。申蔚做过女大的组织干事,会不会有什么牵连?我和申蔚刚刚结婚,她的情况怎样?我既思念她,也想把自己现在的处境告诉她,我必须找到她,交交心。
我离开党校三部的窑洞,穿过院心,走到大门口,已经望见延河两岸的沙滩了,再往前走,就可以到杨家岭了。就在这工夫,一个山东大汉站在了我的面前。墩墩的个头儿,铁青的脸,他就是党校三部支部委员靳步。平时,我们是同学,可“抢救运动”一来,仿佛就成了冤家对头。他在大门站岗,大声地叫喊:“你往哪儿去?”
我说:“我去杨家岭。”
靳步拉下了脸,很不客气地对我说:“现在延安到处都戒严,你哪里也不能去!”
我向靳步解释,我找申蔚是谈私人的事情,可靳步却一点也不客气:“谁知道你是私人的事,还是订立攻守同盟。”
我感到对于靳步这种人,实在无理可说。可靳步却是寸步不让,步步紧逼:“你交代你的问题了吗?”
“我交代了。我有自由主义,还有平均主义。”
“够了!谁让你交代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这是避重就轻!”
我赌气离开了靳步,转身回来了。正好这时全院召开坦白大会,全院的职工和同学都集中到大礼堂,空气变得非常紧张。党校三部郭主任坐在主席台上,态度严肃,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张副主任是苏联的留学生,一个爱搞教条的理论家,他正和靳步在墙角里嘀咕着什么。坦白大会从一开始就进入紧张的状态。会场上有的积极分子,专门揭发别人的问题,也有在会上坦白自己的问题的。会议进行不久,便发生了变化,原来的那个积极分子,又被别人揭发出有问题,变成了坦白分子。党校三部历史系共有十五名同学,经过大会揭发,有八名同学都有问题。被揭发的人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这真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啊!正在这工夫,靳步陪着张副主任走到我的面前,冷冷地对我说:“你不想交代自己的问题吗?”
我很吃惊,也很失望,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
“张副主任,你看过我的历史材料吗?”
张副主任冷笑了一下,他是那么武断、自信、斩钉截铁地说:“对东北人,根本不用看什么历史材料,存在决定意识。你的家在伪满洲国,日本的宪兵特务统治得那么严,你还回过东北,能让你漏网吗?”
靳步看我交代不出来,进一步启发动员我说:“难道你的社会关系中就没有可疑的人吗?你再好好想一想,过去认为没有问题的,经过重新分析,可能就是‘红旗政策’的人物。”
我挖空心思,一个又一个地分析我的社会关系:那些参加过义勇军的东大同学,那些左联的朋友……最后,我想到了那个第三国际的神秘人物孙快农,迟疑地说了出来。
张副主任用理论家的口吻下了结论:“孙快农就是百分之百的‘红旗政策’。”
延安的“抢救运动”进入了高潮,连申蔚也被审查了。由于河南党被认为是国民党的‘红旗政策’的党,所以她也受到了牵连。这时,党校一部和三部准备联合召开一次坦白大会,靳步通知我说:“你在大会上,是第二个坦白对象。”
那天晚上,我听见党校三部操场上吹响了牛角号子,准备集合开会。我预感到灾难已经来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心里没心拉肝的。队伍出了大门,经过延河两岸的沙滩,望着延河对岸的杨家岭的依稀的灯光,我的心头不禁激起了浪花:“申蔚要是知道了我在大会上坦白,该有多么难受,那就什么都完了,前途不堪设想……”
我们赶到党校一部的时候,坦白大会已经开始了,并且已经进入了高潮。大会在露天广场上召开,人山人海,主席台上挂着汽灯,灯光四射。可以望见主席台上的领导同志,有童颜鹤发的边区主席林伯渠同志,党校副校长彭真同志,党校三部主任郭述申同志。张副主任也来了,他坐在主席台上最末的一张凳子上,瞪着一副蛤蟆眼睛,仿佛在搜索着目标。
现在上台坦白的,是党校一部的一个同学古少唐。他是河南省委的组织部部长,河南省委在他的领导下,发展了一批党员。由于他被捕,有的党员失掉了关系,有的成了叛徒。有人怀疑他在搞“红旗政策”,“抢救运动”一来,他成了众矢之的。
“古少唐,你要老实交代怎样成了叛徒!”
“古少唐,你要老实交代怎样发展‘红旗党员’的!”
“古少唐,你要老实交代和国民党特务的关系!”
千百支利箭射到了古少唐的身上,他有些招架不住了,张皇失措地进行挣扎。
台下有人举起拳头喊:“古少唐,不要耍死狗!”
古少唐发出嘶哑的声音:“我不是叛徒……”
会场上,又有人揭发说:“古少唐,你在开封的时候,就和国民党有过来往,又和咱们的危大姐接头,搞两面派。”
危拱之大姐是河南省有威望的老党员,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身经百战,几度负伤。她身材不高,但意志却非常坚决。当点到她的名字时,竟引起了整个会场的轰动,群众喊着口号。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台下有人给彭真同志递上了一个字条,彭真同志看了看,露出严峻的表情。
我看到彭真同志接过字条,心里暗自嘀咕:完了,下一个该轮到我坦白交代了,我该做牺牲品了。如果我像白乙化同志那样,牺牲在长城的鹿皮关下,我是心甘情愿的。可现在这样糊里糊涂的,我想不通。我正这么想着,彭真同志站了起来,用一种缓和的口气,郑重地宣布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今天的坦白大会,就开到这里。下一步怎样进行,等着中央的部署。现在休会。”
我回到了党校三部,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想起方才的坦白大会,真是惊心动魄、浑身发抖。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回来的,躺在床上和衣而卧,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约莫过了夜半三更,靳步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个子。大个子带着匣枪,长着狡狯的三角眼,还不住地对着靳步挤眉弄眼。我随着他们走到了延河边的沙滩时,听到后面的枪响了,我意识到我被打中了,我终于做了“红旗政策”的牺牲品了。恍惚中,我仿佛经过了杨家岭的中央妇委的窑洞,过了宝塔山,过了延河,穿过内蒙古大草原,悠悠荡荡地飞到了一片密密匝匝的柳树毛子里。这里不是家乡的辽河套吗,白乙化领着义勇军在这里打日本鬼子呢!我离开家乡多少年了,它还是这么破烂不堪吗?村公所的大门上还挂着一面太阳旗,家乡还没有解放,我回来干什么?
我一着急,从梦里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已经出来了,窑洞里一片红光。杨朔正在窑洞里纺毛线,他高兴地对我说:“你快起来吧。一会儿,支部要传达毛主席的十六字方针:一个不杀,大部不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