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冀中生活
1939年夏天,我从冀南军区来到冀中军区。比较起来,这里更显得富裕些。盛产小麦和棉花,白洋淀里还有鱼虾。人民的觉悟高,群众运动开展得也轰轰烈烈。这里虽然也有游击区,但战事相对地比较稳定。不久以前,敌人决口了子牙河堤,使冀中成了一片汪洋,大水淹没了村庄和庄稼。相对来说,这也使敌人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受到了限制,正好,八路军的一二〇师从山西转到了冀中,这使得敌人更不敢轻易出来“扫荡”。
我到冀中军区体验生活,碰到了不少的熟人和朋友。军区的卫生部部长张庆泰,是我东大的老同学;冀中东北救亡总会的负责人顾少雄,是我在新民文会中学的同学;还有我的知心朋友和战友路一。回想我和路一的上一次相聚,真是难忘:我们两人吃一斤大饼,两棵大葱,一边喝着白开水,一边商量着办《文学导报》的事情。我们虽然都很穷,却是那么兴高采烈……一切都历历在目。路一现在在冀中也在办报纸,他为了纪念那一段历史,给报纸起名字叫《冀中导报》。
我问路一:“你来冀中工作,一开始就办报纸吗?”
路一说:“卢沟桥事变以后,北平失陷,国民党的军队四处溃败,真是兵败如山倒。冀中人民为了抗日,拉起了一股股的游击队,真是司令多如牛毛。”
“这么说,你也做过牛毛司令?”
“我只做了两个月的牛毛司令。后来,在党的领导下,有了真正的冀中司令吕正操,打了几个胜仗,冀中根据地才开始巩固起来,我才开始办根据地的报纸。”
一天晚上,冀中军区召开群众大会。在大会上,吕正操司令员和冀中区的党委书记黄敬同志做了动员报告。会前,路一把我介绍给冀中的两位领导,并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话。吕正操同志虽然地位很高,但态度却很直爽朴素,平易近人,说一口的东北话。他问我是怎样从延安来的。我告诉他,我从延安出来,是搭着朱总司令的大汽车,后来闯过了平汉路,以后就是徒步行军。
路一补充说:“他光徒步行军,就已经走了几千里了。”
吕正操司令慷慨地对我说:“你没有马骑,给你解决。还有什么困难,一起给你解决!”
我和吕司令谈话的工夫,路一领着一位领导来到我的跟前。他长得洒脱大方、聪明伶俐,我感觉在北平的什么地方好像见过他。我想来想去,他大概就是黄敬同志。
他果然就是黄敬。他先开了口:“我们好像在北平清华园见过面。”“是的。我参加了清华的左联,我还在《清华周刊》上写过文章。”“你常去清华找蒋南翔吧。现在开会,会后我们谈一谈。”
会后,我们进行了一次热烈的谈话。
在冀中生活的期间,我和路一经常在一起,无话不谈。我们谈到在北平左联时期的老朋友,回忆起大家过着的艰苦的生活,以及和张露薇的斗争,都那么难忘。《文学导报》改组以后,每期的稿子路一都拿给周小舟同志审看,周小舟同志当时是中共北平市委的宣传部部长。我们还谈到了孙快农这个神秘的人物。
我问路一:“抗战以后,你又见过孙快农吗?”
路一面带微笑,兴致勃勃地对我说:“1938年春天,我们冀中民兵站岗放哨时,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就把他抓起来了。不想这个人就是孙快农。孙快农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忽然从《冀中导报》上发现了我的名字,于是找到了我,才露出了身份。他说,他是第三国际的人。后来组织上把他护送到延安,接上了第三国际的关系,使事情圆满地解决。从那以后,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我想,等抗战胜利了,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1939年秋天,我随着八路军一二〇师从冀中根据地转移到晋察冀边区。在行军的过程中,我访问了一二〇师的几位首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贺龙师长是个夏伯阳式的英雄。虽然半生戎马,却仍然保持着南昌起义时的那种英雄气概,似乎他只要敲敲烟斗,敌人就是躲在碉堡里也会发抖。而关向应政委则是个老练的布尔什维克的化身。他聪颖从容、豁达大度,有着知识分子优秀的品格。至于政治部主任甘泗淇,是个到苏联留过学的军人,他性格开朗,活泼幽默,等熟了以后,他常常跟你开个玩笑:“我是个大老粗,对你这位文化人,有点不见经传……”
我提到了自己的一段经历:1938年春天,我曾经在晋西北的动委会工作过,给一二〇师做过参军动员。
贺龙师长快人快语:“去年晋西北那次反扫荡,多亏了晋西北老百姓的帮助。参军、送军鞋、抬担架,帮助一二〇师的两个主力团,打败了日本的黑田旅团长,收复了七座县城。真可惜,没有剃光头,还剩下长城外的朔县那个钉子。”
贺龙师长讲到这个地方,兴奋不已,从嘴巴里拔出了烟斗,敲了敲,好像非要使劲拔掉那颗钉子不可。
这工夫,关向应问我说:“你在晋西北动委会工作,认识南汉宸同志吗?”
我说:“南汉宸同志是我们动委会的主任,还到我们郭家沟去检查过工作。”
关向应政委提到一二〇师在冀中的收获,补充了兵源,扩大了队伍。
贺龙师长连连点头,倍加赞美:“吕正操这位同志就是顾全大局。”
正说话的工夫,一个参谋部的干部来报告敌情。贺龙师长又快活地敲了敲烟斗,用胳膊围成一个弧形,满有信心地说:“真是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对头。既然来了,那就把他装进口袋吧!”
显然,部队正在酝酿一个大的战斗。这就是后来很著名的黄土岭战役。
我来到晋察冀军区政治部,才知道政治部已经转移了,部长和科长都上了前线,宣传干事抬着油印机,正在坚壁清野,预备部队正在爬山。战斗开始了,从前沿下来的战士已经背着缴获来的三八步枪和日本的牛皮背包了。我向上走到黄土岭的半山腰时,恰巧碰到了冀中火线剧社的胡零同志。他是一个剧作家,为了写剧本,也来参加战斗。他长着枣红的脸,性格爽朗,心直口快,刚见面,就告诉我许多胜利的消息。
原来,晋察冀的部队首先攻占了在雁宿崖的日本千村大队的炮兵阵地,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仗,缴获了两门大炮和三支歪把子机枪。这使得日本第二混成旅团长阿部规秀恼羞成怒,他从涞源出动,又会合在插箭岭的一千五百多日本兵,直奔黄土岭来。他们走进岭东的峡谷中,被我们八路军包围了。一团卡住了敌人的脖子,二十五团堵住了敌人的退路,三支队控制去涞源的要道,还有冀中军区的队伍相助,一二〇师的特务团也赶来了。就这样,阿部规秀掉进了我们部队合围的大口袋。
这时节,正是阴历九月梢,山上的海棠结了果,枫叶像血染似的通红一片,猪王草开始发黄了,树上没有了蝉鸣。山谷里不断传来机枪射击的嗒嗒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冲锋号声,掺杂着人喊马叫,像开了锅似的。
我和胡零待在黄土岭半山腰的指挥部里。这时,电话铃不断地响着,里面不断地传出了攻击的命令。一位参谋长用望远镜观察着阵地上的敌情变化,忍不住大声叫好!
“太好了!这一炮打得真好,又有五六个日本鬼子撂倒了。”
胡零出于好奇,也由于观察敌情的需要,从参谋长那里借来了望远镜兴致勃勃地看着。吹过冲锋号之后,一排排子弹向敌人的阵地横扫过去,手榴弹打得敌人乱窜乱蹦,像热锅上的蚂蚁,无处躲藏,真是痛快极了。正在这时候,上庄的山头上出现了飞机,胡零只好把望远镜还给了参谋长,他和我到山沟里去躲飞机。
我对胡零说:“敌人的飞机真是太讨厌了。”
胡零说:“昨天,在上庄的山头也来了敌人飞机,还掉下降落伞,不晓得是在搞什么名堂。”
几天以后,黄土岭战役结束了。
战役结束后,我和胡零同志去观察战场。我们从黄土岭走到上庄,一路上见到我军缴获的胜利品都已经拿走,山谷里扔下大批日军的死尸。胡零同志悄悄地告诉我说,借给他望远镜的那个旅参谋长,在观察敌人时被射中牺牲了。
几乎与此同时,日本的几家报纸也报道了阿部规秀旅团长死亡的消息:“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
尽管用了一些赞美之词,也掩盖不了日本法西斯血腥残暴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