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水悠悠情曲化作梦

三十三 延水悠悠情曲化作梦

一生当中,我最怀念的地方就是延安。在延安,我最怀念的亲人,就是申蔚。

我和申蔚本是萍水相逢,她生在河南,我生在东北,一条红线把我俩都牵到了延安,牵动这条红线的就是我的朋友曾克同志。当时,我和曾克都在延安蓝家坪的“文抗”工作,而申蔚是曾克在开封北仓女中的同学,于是由曾克介绍,我们就认识了。

我和申蔚认识不久,就召开了延安文艺座谈会。我虽然是会议的代表,但还是忍不住在会议的间隙时间,跑到申蔚工作的中央妇委去看望她。申蔚知道我来开会,很兴奋和惊奇:“我听说延安的文艺界正在开会。”

我说:“今天是作家的个人发言。”

申蔚催促我:“你快回去吧,听听别的作家的发言,也会有精彩的东西的。”

后来在延安整风运动中,有位同志批评我这次到中央妇委去找申蔚,是犯了自由主义。申蔚也很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没有徇私情,她认为我不仅是自由主义,还有爱情至上主义。

我坦白地承认,我有爱情至上主义,但很难克服它。

我和申蔚都很喜欢延河。晚饭以后,我经常约她出来到河边散步。我们从杨家岭的妇委宿舍出来,经过毛主席住的那排窑洞,出了沟口,到了延河边。黄昏以后,晚霞从蓝家坪的山头退去,山谷里的驼铃叮当地响着,从三边来的老客正准备打尖歇脚,只有永不疲倦的延河在潺潺地流着。

在蓝家坪对面的河边,有一块青色的卧牛石,不知哪年发大水,从山沟里冲下来的,这里成了我们幽会的好地方。我俩坐在卧牛石上,听着流水的声音,说着知心话,迎着神秘的夜幕,感到非常幸福。

夜深了,人静了,蓝家坪的虎头峁山上下了雾,仿佛给山蒙上了一层轻纱。远处杨家岭的窑洞闪出点点的星火,在夜雾里流动。

申蔚靠着我的肩膀,轻声地说:“毛主席又在写文章了。《论持久战》就是在窑洞里写出来的。”

我说:“毛主席给黑暗的中国指出光明的前途。”

申蔚回忆她幼年丧父,孤女寡母过着清贫的生活。河南连年天灾人祸,水旱蝗汤,民不聊生。还在一二·九学生运动时期,她就参加了民先,进行抗日宣传工作,游行,示威,请愿,还在河南战教团做过女生队长,后来到了延安。我的流亡生活更是悲惨,失学,失业,失恋,饥饿,受压迫,蹲拘留所,什么滋味都尝过。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有多少共同的语言,延安是我们的必然归宿。

在延安的那些幸福的日子里,我常常和申蔚会面。特别是礼拜天,会面成了我们神圣的义务。

1942年7月中旬的一天,我离开蓝家坪,绕过小砭沟,跨上羊肠小道,准备到杨家岭去和申蔚会面。刚走到延河渡口,忽然发现延河涨了大水。因为上游下了大雨,山洪暴发,波涛汹涌,河面辽阔,把蓝家坪和杨家岭分在两半,已经断了行人。这种严峻局面的出现,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再返回蓝家坪吧,自己又很不甘心。迎着波涛过河,又担着生命的危险。我又一想,过去自己随八路军在华北打游击,不也遇到过许多的危险吗?我下了决心,脱掉了衣服,用左手举着,只用右手划着水,顺着延河的激流,向下游浮去。当游过蓝家坪前面的河心,我望见我俩常常在那里幽会的卧牛石。河水浩荡,已经把它吞没了半截。河水凶猛,激起层层的浪花,卧牛石的脚下,形成了圆圈形的漩涡,漂浮着谷草和树叶。人要是卷到了漩涡里,也会丧失了生命。我浮到漩涡的跟前时,觉得有些恐怖,用右手拼命地划呀!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才脱离了卧牛石的漩涡,到了杨家岭的对岸,我才松了一口气。

对于我的这次冒险行动,申蔚是又生气,又欣赏,又很惊讶,她问:“这么大的水,你怎么过来了?”

我不提洪水怎样危险,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一下决心,就浮过来了。”

申蔚对我的态度真正地不满意了,她噘着嘴,直率地说:“你知道吗,妇委的一个同志对我说,申蔚呀,你交的这个朋友,我看有些冒里冒失!”

我看她真生气了,才认了错:“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有毛病就得改一改嘛!”

当时延安的生活条件很苦,有的女同志吃不了苦,找对象就走了首长路线。申蔚自尊心很强,偏偏看上了我这个穷光蛋。在延安时,我只有从华北根据地带回来的一件日本军大衣,一件日本军用毛毯,一顶钢盔,一支钢笔,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了。我和申蔚结婚的时候,就是把钢盔当锅使用,煮延安的枣子吃,生活也觉得很甜蜜。后来,康生掀起了“抢救运动”的狂潮,它比洪水还要凶猛。隔着延河,我和申蔚有两年没有见面。运动到了高潮时,有人逼迫我交代“特务”问题,消息传到了中央妇委,妇委的一个女同志劝告申蔚和我划清界限,另外再找对象。申蔚痛苦万分,夜里睡不好觉,她几次呼唤我的名字。那位妇委同志很不理解申蔚的感情,非常惋惜地说:“申蔚,你图希马加个什么!”

如果说,人类社会有着高尚的感情,那么当时的延安就的确存在着高尚的友情和爱情。

抗战胜利以后,申蔚本来是有机会回到河南,早日与她的久别的母亲团聚的,但她却同我奔赴了险象丛生的东北。在穿越科尔沁旗草原时,我们遭受到叛变的蒙古队的袭击;在佳木斯的群众大会上,又遇到敌人打黑枪,一次次地经历了危险。到沈阳以后,她从行政工作调到作协搞创作,与我一起到农村深入生活。在辽南的苹果园里,在新民的辽河岸边,处处留下了我俩的足迹。我的中长篇小说,每一部都凝聚着她的心血、汗水和智慧。她在我的创作上花费的时间太多,而留给自己的创作时间又太少。她只写了中篇小说《青春的脚步》和短篇小说集《雨后彩虹》,还有一些散文。除了为了伟大的目标,忘我地劳动和无私地奉献,还能图希什么呢?

“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都被打成“走资派”,被下放到内蒙古昭乌达盟的深山老林。天寒地冷,有病也得不到及时的治疗,申蔚积劳成疾。十多年来,一直被病魔纠缠着。先是肾功能不全,后来变成尿毒症。1993年秋天,转到沈空部队的一家医院,腹部做了透析手术,安上胶皮管子,经过半年的精心治疗,病情有了好转。到了1994年春天以后,出现了肺部感染,长期发着高烧,医院里的抗菌素几乎用遍,产生了抗药性。到了夏天时,医院的刘主任提出新的治疗方案,服用进口的美西林。因为医院里没有药,需要我们自己去购买。申蔚心情很沉重,悲观地对我说:“我看,尿毒症是一种绝症,许多人进了医院,到头来都是人财两空。咱家只有那么一点点储蓄,还是留下干正经的事,把你的没出全的文集出版吧。”

我告诉申蔚,孩子们都同意把储蓄款用来购买美西林,其他不得动用。后来,用美西林治疗了五个疗程,病势减轻,体温下降到三十六摄氏度,经过医生许可,同意申蔚暂时回家做透析。

自从申蔚有病住院以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这个家呀,它坐落在沈阳新乐遗址的南边,面对着辽宁大厦,遥望着北陵公园。新开河从窗前流过,楼外是一片绿油油的小树林,掩盖着我那间小小的绿野书屋。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新鲜,我在这里写完了我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度过幸福的金婚时光,我们珍藏的每一张生活照片,都成为历史的记录。

我打开相片簿子,温习过去的生活。卷首是我和申蔚在佳木斯的合影。那一年申蔚才二十七岁,显得分外年轻。她当时在市委办公室当主任秘书,穿了一件翻领制服,圆润的脸,灵活而聪明的杏仁眼睛,飘飘然有一种风采,真漂亮极了。申蔚看了自己的照片,也觉得惊异了。

“我有这样漂亮吗?!”

“你还有一张更漂亮的照片,那是在张家口拍的。可惜你因为一点小事发了脾气,把它撕坏了。”

“不要谈了。我们还有一张在延安的最好的照片。”

我们谈到了延安,展开了丰富的精神世界:宝塔山、杨家岭、凤凰山、清凉山、蓝家坪、小砭沟、桃林、枣园、延河水,我俩幽会过的卧牛石,每一处都使我俩深深怀念。

我俩还想看金婚照片的时候,三个儿子进屋来了,好心地劝告说:“妈妈刚回家,不要太兴奋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回家的那天晚上,我们睡得很安宁,屋子很温馨。过了半夜,外面刮起了风。室外的葡萄树的叶子抖动着,楼根底下的蛐蛐叫着,有点荒凉。就在那工夫,我听见申蔚的被角动了动,声音很轻,我问:“你醒了吗?”

“我醒了。”

“你想什么呢?”

“我想,你的文集应该出版,哪怕是自己买书号。”

“你别说了,你的健康就是全家的幸福。”

申蔚再没有说下去,态度很温存,又很忠实,像小孩子淘气似的对我说:“你再来亲亲我。”

我亲了亲她。在这幸福的时刻,我们都记起了过去的岁月,记得我们是怎样走过那些不平凡的战斗路程。一直鼓舞我们的,就是延安精神。

申蔚喃喃地说道:“我多想看看在延河边的那块卧牛石呀!”

由于申蔚的病情还不稳定,在家里住了三天,就又返回了医院。虽然多次用了美西林,也没有控制住发烧、吐痰、说胡话,情况使人担心。我们家里的电话这时又打不通,万一发生什么情况,医院和家里联系都很困难,真是困难万分。我想说服儿子们,让我留在医院里继续护理,但儿子们不同意。他们担心我长年累月地住医院,拖垮了身体。我回到家里,也很不安心。到了9月22日凌晨,孩子派来汽车接我去医院。我打听司机,司机也不大清楚。一路上,我左思右想:申蔚的病情好转了吗?又要买美西林了吗?到了医院,我气喘喘地爬上医院的楼梯,直奔熟悉的214病房,心里直发跳。今天,病房里非常地安静。灯光暗淡,被单上发出苦药的气味。医生和护士都已不在屋子里了,只有我的小儿子伏在床头,脸色惨白,痛苦地哽咽着。申蔚还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仰着脸,停止了呼吸,永远地闭上了她那聪明灵活的杏仁眼睛。看到这情形,我的心都凉透了。“申蔚!申蔚!”

我喊了一声,两声。此刻尽管我有千言万语,她已经不能回答我了。

延水悠悠情曲化作梦,

宝塔苍苍爱侣竟永别。

完稿于199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