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孙快农

十二 孙快农

1936年的夏天,我搬到北平德胜门里的一座古庙住,邻居是孙快农。

孙快农是辽宁省黑山县陈屯人,东北陆军讲武堂毕业,曾在洮南做过营长。在洮南他认识了一位苏联朋友,接受了进步思想。九一八事变以后,他回到黑山老家开始组织义勇军,担任了义勇军的旅长。他带着上百人的队伍,打下了西岗子警察所,缴了敌人的械,又带着队伍平安转移。后来他又来到了北平,从事着秘密的地下工作。他给我讲起在东北组织义勇军的这段经历,真是讲得有声有色。

当时组织起来的辽西义勇军爱国的热情很高,成分却很复杂。有从北大营溃退的东北军,也有一些二八月的庄稼人,有会造快枪的洋铁匠,也有一些地主成分的人。打着义勇军的旗号,实际为着自己的实惠。更有一些闯荡江湖的胡子,也混进了义勇军的队伍,他们想另立山头,一有机会就绑票抓人。

有一次,他们在黑山县西双岗子集合了队伍,向李屯方向转移。这时,有一个胡子出身的炮头煽动一伙人想另立山头,不跟大队伍走。孙快农对那个胡子头开始格外警惕起来。快近黄昏的时候,队伍走到了李屯外面的坟圈子,这是一片荒郊野外。就在这工夫,他听见身后有嚓嚓的脚步声,还有拉枪栓的声音,他突然来个急转身,发现那个胡子炮头已经把子弹推上了枪膛。他手疾眼快,迅速地从腰里拔出了驳壳枪,半真半假地警告说:“在这荒郊野外的,你想干什么?世界上有玩牌的,有玩鸟的,没有听说有玩枪的。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工夫,有一群鸽子飞进了坟圈地,在树梢上飞翔。胡子炮头见景生情,编了个谎:“旅长,我想打鸽子,试试枪好不好使。”

孙快农顺手开了枪,两只鸽子落了地。他借题发挥,教训胡子炮头:“我是东北讲武堂毕业,行伍出身,当过营长,玩枪玩了小半辈子,百发百中。眼下又推举我做义勇军的旅长,我要是没两下子,敢领弟兄们去打日本鬼子?”

胡子炮头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地上给他下跪求饶:“旅长,我真是该死,有眼不识泰山。”

他原谅了胡子炮头的粗鲁和无知,很动感情地说:“老弟,你快起来,别叫别人笑话。咱们齐心打日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弟兄。”

天擦黑,队伍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右边是火车道,左边是茅草道,地里还留着高粱茬子。天边是一片火烧云,一群被惊动的乌鸦穿过云天,低低地哀鸣着。

孙快农问了一下老乡,知道哪个火车道是通向黑山县城,哪个茅草道是去阜新的抄道。他判断情况,感到夕阳西下,正是乌鸦归巢的时候,而这时乌鸦起飞,想必是有原因。他只好选择去阜新的方向,把队伍分散隐蔽起来。后来队伍打阜新警察所的时候,由于暴露了秘密,被敌人包围了。他领着义勇军一边抵抗,一边突围转移出来。后来队伍解体了,他来到了北平。

我头一次和孙快农见面,就留下了很深刻、很强烈的印象。他高身材,椭圆脸,穿着咖啡色的西服,洒脱沉着,透出一种军人的风度。我不仅尊重他,也很崇拜他。他是我创作中最理想的模特儿,他是现实中的英雄。因为我有一种创作的动机,所以我开始寻找机会去和他接近。大概也由于工作的需要吧,他也和《文学导报》的朋友很接近。他从来不谈他的身世和政治背景,总是笼统地说:“大家都在一起工作,谁也不要问谁是干什么的。等到将来抗日胜利以后,大家互相见了面,都是自己人,那才是皆大欢喜。”

孙快农的行装打扮,有如六月里天空那流动的云彩,变化多端,神奇莫测。有时候,他穿阴丹士林布大衫,一身学生打扮。他到东北大学的北校,和一个地下共产党员汪之力接头;有时候,他又穿着工人式的背带裤子,混在协济工厂的工人堆里唠嗑;有时候,他又穿着整齐的咖啡色西装,戴着礼帽,和东北军的军官去拉关系。他对朋友热情坦率,肯于助人。当《文学导报》缺少经费,不能出版发行时,是他利用社会关系,弄到了经费。我们的友情是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的,他的私生活也不向我保密。他为了掩护工作,在北平的德胜门里租了一所四合院,和他住机关同居的是一个姓吕的女朋友。

有一次,孙快农来到我的住处,只有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谈到义勇军的活动和中国的前途,他很坦率地对我说:“我是满洲省委的……我也在第三国际。列宁就在第三国际,你知道吗?”

因为孙快农很坦率,所以我也很坦率地说:“我参加过反帝大同盟的秘密读书会,我读过列宁的《国家与革命》。”

“你读了《国家与革命》,有什么心得?”

“我觉得很开脑筋,很好。”

正在我们谈得高兴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孙快农掀起门帘向外一看,悄悄地对我说:“外面有个女学生找你来了,我们以后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