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李素月

十三 李素月

来的人叫李素月,是我东大同学李树青的妹妹。李树青有一些书,一向寄存在叶幼泉的家里。现在叶幼泉准备到河南鸡公山去工作,只好把李树青的书籍寄存在我处。

她说:“先生,我哥哥去美国留学,他留下几本《清华周刊》,只有托付您代为保存了。”

“你可别叫我先生。我和你哥哥、叶幼泉都是东大的同学,凡是不能带走的东西,我都可以代他保存。你提到的《清华周刊》,那上面还有你哥哥发表的小说呢!”

我曾读过李树青的那篇小说,它描写了一个恋爱的故事。但在李素月的面前,谈到恋爱小说,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记得在一次闲谈中,叶幼泉曾对我谈到李素月的身世。她家是辽宁凤凰城人,父母在家里务农。家里有三个哥哥。大哥是李树青,二哥参加了苗可秀领导的义勇军,后来牺牲了。全家在东北站不住脚,只好流亡到了北平。三哥在东北军里做了一个连长。靠着三哥的微薄的薪水,维持着一家的生活。这是东北老乡的共同命运。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李素月穿着靛青色的大衫,蓝布吊腿裤子,剪短发,一张椭圆形的脸蛋儿,如同秋天的明月,纯朴而又优美。

我问李素月:“你大哥出国走了吗?”

李素月轻声地回答我说:“我大哥出国走了。想不到叶幼泉又去了鸡公山。”

“在北平,你家还有别的亲戚朋友吗?”

“一个也没有。每逢过年过节,我妈妈总是想家……”李素月说到了这里,眼睛有些湿润,有些伤心。

我鼓励她说:“将来有一天,我们打回老家去就好了。”

“什么时候,才能等到那一天呢?”她幽幽地问道。

我赶快转换话题说:“你们竞存中学唱救亡歌曲吗?”

“我们学校每天都上早操,大家一起唱救亡歌曲。可是,那些警察宪兵却到学校来抓人,还检查进步书刊。昨天早晨,警察又到学校来抓人了。我想起在我的行李底下还有两本《清华周刊》,我想给你送来,不想刚出门,迎面就碰上了警察。于是我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拼命地跑起来。《清华周刊》丢了,路上我还绊了一跤,手腕也摔出了血。后来我到学校的卫生所上了红药水,又绑上了绷带。”

我听了李素月的叙述,心里不禁感到一种内疚。她是为了给我送书,才挨了摔,受了伤,受了委屈的。我心里暗暗感叹着,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子呀!现在有多少流亡的东北人在遭受着不幸啊!

我看见李素月的手腕子上的绷带已经散花了,过去给她缠一下绷带。我的手梢不由得触到了她的手梢,心里有一种特异的感觉。我望望她的脸,她的脸红了。我说:“你妈妈知道你摔了跤,一定很心疼。”李素月接茬说:“我妈妈惦记我,我该回家了。”我真舍不得她走,挽留地说:“再待一会儿吧。”“过些天,我再来……”

我送她出了门外,看着李素月沿着一溜儿红墙走远。太阳照着她的蓬松的头发,泛着粼光,心里感叹道:“一颗多么纯洁的灵魂哪!”

有一次,孙快农参加《文学导报》的关于“两个口号”的论争的讨论会,当单独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可能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或者是替我高兴,提到了我和李素月的关系。因为上次孙快农到我的住处的时候,恰恰碰到了李素月,不能不引起他的关注。但我却觉得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没有什么,她是我东大的同学李树青的妹妹。”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密司李。”

孙快农开心地笑了:“中国叫密司李的可多了。”我直率地反问道:“你的那个朋友,不也叫密司吕吗?”

孙快农也直率地对我说:“密司吕是住机关的。我们是工作关系。为了掩护工作,躲避敌人,只好伪装成必要的社会关系,这样可以减少许多的麻烦。当然,由于两个人在一起工作,了解深了,会发生一些感情甚至是爱情。爱情这个东西,如同大海的波浪一样,它来了,汹涌澎湃,你挡也挡不住,需要控制自己,不能犯自由主义。有一次,我没有很好控制自己,我赶快把密司吕推开,还打了她一拳头。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后悔。”

孙快农知道把题扯远了,往回拉一拉,入了正题:“上次,我和你谈到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你说对你很开脑筋,这很好。正巧这个时候,密司李来了,就被打断了。列宁站在第三国际的高度,科学地展望了人类的未来……”

我对于第三国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只感到它是一个伟大的革命党,至于它的纲领和主张,全不了解,充满神秘和崇拜的心情。孙快农知道我很向往苏联的社会主义社会,进一步开导我说:“你如果想参加第三国际的组织,明天我给你介绍一位第三国际的朋友,你可以和他谈一谈。”

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我和孙快农一起来到北平前门外的一个有轨电车站,去和那位第三国际的朋友接头。

一辆电车从东长安大街开过来,到了前门外的这个车站,便停了下来。车上的旅客争先恐后地下车,一窝蜂地吵嚷着。我想象着几分钟后,将要和第三国际的朋友见面,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兴奋,心里有些发跳。在见面之前,我的脑海里构设了许多的幻想:那位第三国际的友人,一定是身材魁梧,仪态潇洒,穿着笔挺的西服,戴着深灰色的礼帽,拎着文明手杖,架着近视眼镜,有一种学者的风度。

电车又开走了,下车的旅客也散开了。这工夫,从电车站后边转过来一个人。他戴着大缎子帽头,穿着长袍马褂,千层底礼服呢的鞋,显得肥头大耳,体形富态。走起来也是四平八稳,一副地地道道的买卖人模样。他看看孙快农,笑了一笑。孙快农也会意地一笑,顺便把他介绍给我:“这是我的朋友老吉,你们谈一谈吧。”

我和老吉离开了那个电车站,经过前门箭楼,向着天安门广场走去。我俩一边在广场上绕弯,一边唠嗑。他问我是什么时候流亡到的北平,交了哪些朋友,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对这次接头,我感到很不理想,觉得没有一句话涉及马列主义这个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