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赴延安
抗战开始,我继续过着流亡的生活。
国民党政府消极抗战,军队节节败退,守一处,退一处,丢失一处,真是兵败如山倒,不可收拾。卢沟桥抗战不久,平津就沦陷了。接着是南京大轰炸,济南失守,我也到处流浪,奔波于开封、郑州和西安之间。到了1938年春天,我过了风陵渡,过了黄河,坐同蒲路火车,到了山西的临汾。谁想山西的时局也是非常险恶。自从太原失守以后,临汾也岌岌可危。到处都是准备撤退的人们,人心惶惶。我们这些流浪的人,更感到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就像杜甫的诗《旅夜书怀》中形容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流浪在临汾街头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位在北平左联的朋友,她叫夏英喆,是北平中国大学的学生,喜欢文艺。我在北平主编《文学导报》时,她曾在《文学导报》上发表过剧本《一个女人的女人》,是左联里小有名气的女作家。由于这些关系,我和她有些熟悉。她也是一二·九学生运动的健将、民先分子。她来到临汾,主要是负责临汾的民先队的工作。
夏英喆热情地对我说:“你记得吗?平津失守以后,我们是坐着英国轮船一块出来的。”
我补充说:“当时一块流亡出来的还有余修。”
“你知道余修现在在什么地方吗?他已经到了延安,在延安的陕北公学学习,真使人羡慕。你这次来西北,有什么打算?”
“只要是救亡工作,我做什么都行。”
夏英喆,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为难:“你要是早来两天就好了。这里的抗日救亡工作敞开了大门,有山西的动委会、民先总部、山西民族革命大学,到处都需要干部。可是现在日本军队要进攻临汾,山西各机关团体都准备撤离疏散。你要是愿意随着团体到新的地方去工作,我可以给你去联系一下。”
夏英喆出去有半个时辰,就和山西动委会的主任接过头,替我联系好了工作。让我第二天早上9点钟,到山西民族革命大学的校门口,等候去岚县动委会的大汽车,已经办好了手续。
次日,我准时到了山西民族革命大学的校门口,恰巧那里停了一辆敞篷大汽车。我问司机,知道是去岚县的,就上了汽车。这工夫,车上又上来七八个人,有背挎包的,有背行李的,送行的人都空着手,都有些依依不舍。司机鸣着喇叭,预示着汽车将要开动。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心里有一种轻松之感。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地下跳上来一个塌鼻梁的山西干部,蛮有官架子,打着官腔对我说:“同志,你到哪里?”
我说:“我到岚县动委会。”
“你得到谁的允许了?”
我向他介绍了夏英喆和动委会主任接的头,讲得也很简单。
那个塌鼻梁的山西干部不客气地说:“我不认识夏英喆。你说的夏英喆找的动委会的主任,我们动委会有三位主任,他们是续范亭、程子华、南汉宸,夏英喆到底找的是哪位主任,你能说清楚吗……”
我刚来到山西,人地两生,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不认识续范亭和程子华,至于南汉宸,我只知道他是杨虎城的秘书,不知道他是动委会的主任。我觉得有些孤立,孤掌难鸣。
“你下车吧!”
那个塌鼻梁的山西干部冷笑了一下,下了逐客令。我想,如果我下了车,又往哪里去呢?我觉得前途茫茫,不堪设想。我坚持着不下车,据理力争:“不是夏英喆和你们的主任说好,要不我能坐你们的车吗?”
两下争执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让步。乘车的旅客非常着急,送行的客人也议论纷纷。这时,突然从送行的人群中走出一位青年,他中等身材,穿着套筒马靴,挺身而出,当着众人有力地说了话:“我是端木蕻良,我和白晓光是萍水相逢,今天是初次相识。请你先下车,我想事情是会弄清楚的。咱们都是东北人,不远千里,流亡到了山西。我们不是为了要坐汽车,而是为了要抗日救国。”
就在不久以前,我还读过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我很喜爱他的作品。现在他又仗义执言,使我更加感动。我下了车,和他热情地握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后来,由于端木蕻良的调解,动委会的同志也了解了我的身份,同意我上汽车去岚县了。这是我和端木蕻良的第一次见面。
我到了岚县后,见到了南汉宸同志。他以忠厚长者的风度和我谈话,委任我为岚县郭家沟工作团的团长。我在那里配合一二〇师的反扫荡,做了三个月的群众工作。后来,我又去雁门关外续范亭的游击队打了三个月的游击。休整期间,我回到了后方。
有一天,我独自出来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黄河的东岸。这里是保德县的古城,它经历了日本军队黑田旅团的扫荡,到处是房倒屋塌,一片瓦砾,在乱瓦土堆里已经长出了荒草。祖国呀,你是多么荒凉!
黄河怒吼了!它夹着波涛巨浪,排山倒海地冲过来了。它跳过了龙门,奔向东海。站在它的旁边,我感到了它的气势,它的生命的活力。遥望黄河对岸的山岚,天高云淡,景色依依,青堂瓦舍,看不到一点战争的痕迹。我问一位山西老乡:“那里是什么地方?”
山西老乡回答我说:“你怎么不知道,那里是陕北的府谷,再往前走,就是陕甘宁边区了。”
噢!陕甘宁边区!啊!延安!我忽然感到,我寻求了多年,我追求了多年的革命圣地,现在就在我的眼前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奔向延安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我过了黄河,向陕北的老乡一打听,这里离延安还有一千三四百里地。我下定了决心,就是路再远,我也要达到目的。我计划每天走上一百里地。天气热了,我就把棉衣脱了,把毛衣也丢了,为了轻装,我只保留了一支钢笔,一个指南针。有了指南针,我就不会迷失方向。我走到第十四天头上,已经望见了延安的宝塔山。
当我一眼望见了宝塔山时,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家!这里就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我的流亡生活从此即将结束了,心里真是感到无比舒畅,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样。
延安是个自由的天地,是中国革命的圣地。这里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贫困,我不用再为生活犯愁了。这里有小米吃,有窑洞住,有革命的书籍读,这里到处是笑声,到处充满了革命的朝气,到处都是寻求真理的热血青年。早晨耳畔响起起床的号声,晚上聆听着从三边回来的贩盐的骆驼队的驼铃声,都是那么悦耳,令人激动。
我到延安的第二天,在小砭沟口,遇见了北平左联的盟友余修。原来,我和余修在英国轮船上分手后,他比我早四个月来到了延安。他现在在延安的陕北公学的二十五队做助理员。他劝我留在陕北公学,并且介绍我和陕北公学的校长成仿吾进行了一次谈话。
我不认识成仿吾,与他从来没有见过面。我想象中的这位权威的文艺批评家,一定是长得身材魁梧,气宇不凡,威气凌人的大人物。想不到成仿吾却是个身材矮小,又黑又瘦,其貌不扬的忠厚长者,他的生活也非常朴素,他住在一孔土窑洞里,墙上挂着八角军帽,地上放着炭火盆,处处都显出一位老红军的特征。他说话慢声细语,憨厚地对我说:“你和余修在北平就认识吗?”
我说:“我们在北平一起参加左联,常在一起开会。”
“你认识作家洪灵菲吗?”
“我流亡到北平的时候,洪灵菲已经给国民党杀害了。在左联里,我认识曹靖华同志。”
“你喜欢曹靖华翻译的《毁灭》吗?”
“喜欢。我还喜欢高尔基的《母亲》。”
“那么中国作家的作品你都喜欢哪些?”
“我喜欢鲁迅的杂文,笔锋犀利,泼辣幽默,有战斗性。”
我称赞鲁迅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成仿吾曾经和鲁迅发生过争论,我在这个场合称赞鲁迅,是不是对成仿吾失礼呢?就在我觉得有些惶惑的一刹那,成仿吾皱皱眉头,沉默了一下,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鲁迅是中国文坛上的伟大战士,他是正确的。”
我望一望成仿吾那忠厚长者的脸,谦虚地说:“我是个青年,我希望到陕公学习革命的知识。”
成仿吾爽快地答应说:“我们欢迎你来。你到陕公二十七队报到就行了。”
就这样,我进了陕北公学,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每天早晨,一听到清凉山上的七音号声嘹亮,我就赶快起床、叠被、洗脸、刷牙、做早操、跑步。然后收拾饭盒和小勺,准备吃早饭。然后就听报告,参加小组讨论会。每星期三是救亡日,全班都参加救亡活动。我被推选为墙报委员,每周要出一期墙报。大家最感兴趣的是听大报告。我进陕公以后的第五天,就有幸听到了毛主席的一次报告。
那一天,天气晴朗,虎头峁上,小燕轻飞,山沟下的草坪如茵。毛主席坐着红十字的救护车,从凤凰山来到了这里。听众早已把大砭沟的草坪坐满了。有抗大的,陕公的,鲁艺的,青训班的,还有杨家岭中央机关的干部,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干部,以及王家坪的战士们。大家都迫切地关心着中国的前途,都想听一听毛主席讲讲中国抗战的前途问题。
那一天,毛主席也显得心情特别舒畅。他戴着八角形的帽子,穿一双软口青面布鞋,缓步踱上了草坪,站在柳树荫底下,展开宽宽的额头,用炯炯发光的眼睛环视一周后,举起手向大家致意,随后用他那浓重的湖南口音说话:“同志们,我今天讲的题目,叫作《山和水的斗争》。”
大家听到毛主席出了这个题目,觉得非常新鲜、奇特,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山和水都是人们日常最常见的东西,它们和抗战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觉得非听下去不可。大家抬起头,仰着脸,闪烁着期望的目光,渴望着毛主席的解答。
毛主席似乎洞察了听众的心理状态,停了一会儿,划着一根火柴,吸了一口烟,做一个手势,对大家开始幽默地讲起来。我记得他讲的内容是这样的,他说:也许有的同志要问,你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什么是“山和水的斗争”?因为,今天我们进行的斗争,都含有山和水斗争的性质。中国现在不是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连年军阀割据,造成封建割据的形势,经济发展很不平衡。由于这个客观形势,就决定了中国革命必须以农村为根据地,然后由农村包围城市。十年内战时期,我们在井冈山发动武装斗争,组织农民协会、赤卫队,建立苏维埃红色政权,打败了国民党的四次“围剿”,我们是占山为王。现在,全民族抗战了,实行统一战线,在华北,我们建立了许多抗日根据地。我们以游击战为主,占领了华北许多山岳地区。贺龙占领了吕梁山,刘伯承、邓小平占领了太行山,聂荣臻占领了五台山,东北抗日联军占领了长白山,还有燕山,延安的宝塔山、清凉山、凤凰山……
毛主席讲得是那么有意思,下面发出了欢快的笑声。毛主席讲得疲倦了,又吸了几口烟,咳嗽了两声,接着又风趣地对大家讲下去。
他说:在你们中间,有些学生出身的同志,从后方的大城市跑到延安,住上延安的窑洞。延安的窑洞有什么好处?除了冬暖夏凉之外,延安的窑洞里还有马列主义。你们学习好马列主义,将来有一天下了宝塔山和清凉山,到全国各地,去解放靠着大江大海的大城市。什么上海、南京、广州、武汉、天津、沈阳、北平……一直打到鸭绿江边。
毛主席讲完了。他讲的内容是那么通俗易懂、鼓舞人心,草坪上响起了热烈掌声,长时间不停息。会议刚一结束,群众就把毛主席围住了,有的要求签名,有的要求题字。我是头一次听见毛主席讲话,非常希望他能给我签名留念。我虽然离毛主席的距离并不远,但挤了几回,也没有挤到他的跟前。忽然,我觉得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余修站在我的身旁。他对我说:“有个人在二十七队宿舍里等你。”
我不想离开,顺嘴问了一句:“什么人?”
“一个女同志。”
“她叫什么名字?”
“我没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是从北平出来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我猜想可能是李素月来了,心里很高兴,大步流星地向着陕公二十七队宿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