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山雨欲来
1936年的冬天,是个多事之秋。在一二·九学生运动之后,中国这个沉睡的狮子,已经觉醒了,发出了吼叫的声音。天有不测风云,人间的变化也是风云莫测。而国内的政治形势也不断出现新的情况,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文学导报》自从改组以来,驱逐了张露薇,建立了新的编委会,出了四五期合刊的国防文学创作专号。同时,我们又开始张罗筹办《黎明》文艺月刊。它是由东北救国会汪之力同志领导的。当我们忙着筹稿的时候,又有两位朋友要离开《文学导报》了,叶幼泉去河南鸡公山,纪艾路要去西安。
我诚恳地挽留纪艾路不要离开《文学导报》:“老纪,你不去西安不行吗?现在《文学导报》刚刚有了些头绪,汪之力又抓我去编《黎明》,《世界动态》的主编又要我帮助他编辑《世界动态》的文艺稿子,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西安呢?”
纪艾路说:“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去西安。”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西安,难道西安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纪艾路很神秘地看了我一眼,态度很冷静地说:“那里的确有关系着国家和民族的大事。”
“你痛快说吧。”
“你还没有听说吧,张学良在西安实行兵谏,在骊山活捉了蒋介石,提出抗日联共八项主张。听说周恩来已经从延安到了西安,全国轰动。现在,全国政治的中心已经转移到了西安。”
“我明白了,你现在去西安有着特殊的意义。”
“我在西安有些社会关系,车向忱是我们东望小学的校长,西安城门楼上的张学良的学兵队里,还有我许多同学。现在是国家生死的关头,每个人都应该大显身手。”
我送走了纪艾路,半路上碰到了孙快农。孙快农是一位消息灵通人士,关于西安事变,他知道的东西比纪艾路还要多,还要具体。比如,东北军的孙铭九是怎样在天蒙蒙亮时在骊山的半山腰捉到蒋介石的,蒋介石怎样披着睡衣,光着脚,吓得哆哆嗦嗦对孙铭九绝望地说“你把我打死吧”,等等。
我那时对西安事变的过程还不完全清楚,于是好奇地问:“是不是把蒋介石给打死了?”
孙快农老练地笑一笑,说:“要是真的给打死了,也就没有戏了。”
孙快农喘了一口气,继续告诉我:“现在全国震动,各省不知如何是好。周恩来离开了陕北,到达了西安。阎锡山给张学良回电,不得要领。韩复榘拍电询问真伪,何应钦举行血衣誓师仪式,下了讨伐令。分了五路讨伐军,任命刘峙、顾祝同、卫立煌向西安进发。中外对西安事变情况不明,现在除了广西的李、白,四川的刘湘外,其余全被南京的新闻控制着,都说张杨劫持统帅。盛世才原是张学良部下,通报表示中立。万福麟的五十三军按兵不动。英美在华势力蠢蠢欲动,反动势力造了很多的谣言,传说西安赤化,挂起了红旗,人心惶惶。”
我问孙快农:“那么第三国际有什么消息吗?”
孙快农说:“第三国际还要靠我们提供给情报。老吉想派个人到西安去,通过社会关系,了解些真实情报。”
我想到西安那神秘而又重要的位置,心里产生了想到那里去体验生活的思想,于是向孙快农提出了接受那个任务,他很快地答应了。
两天以后,孙快农送给我一套中央军的军服,以作为化装之用。另外还有七十元钱,作为路费。具体的路线也已经确定:从前门外坐火车到山西太原,再坐同蒲路火车到风陵渡,过黄河,再坐陇海路火车到西安。在即将离开北平之前,我忽然想到就要和李素月分开,心里不免有一种怅然。
李素月知道我要去西安,心情也很低落,她说:“我听说现在西安很乱,你不去不行吗?”
我告诉李素月,这次发生的西安事变,关系着中国的前途,特别是关系着东北的命运。如果解决得好,说不定东北人就能打回老家去。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李素月仿佛有了一点信心,破涕为笑了。
晚上,李素月送我到前门外火车站。嘱咐我到西安这一路上要多加小心。我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转身走进站台。
火车开车的铃响了,车轮子动了,我开始了一个神秘的、肩负着使命的旅行。火车经过广阔的华北平原,到石家庄后,换了正太路,过了娘子关,就被连绵不断的太行山包围起来。窗外是崎岖的山峰,成垄的梯田,田埂上荞麦秧在寒风里抖擞着。这里的人的生活习惯也自有一套,庄稼老汉喜穿黑布棉袄,包着羊肚子手巾,扎着腰带,说话鼻音很重,愿意在火车上唠嗑。
对面的庄稼老汉看我穿一套中央军的军衣,对我说:“老总,你到哪儿去?”
“西安。”
“啊呀,你到西安去,一定要走太原同蒲路,到风陵渡,过黄河,再从潼关坐火车,到西安了。”
“你到过西安吗?”
“眼下,听说中央宪兵队在潼关检查得很严。”
我为了警惕,就没有再谈下去。
我是第一次出门,特别是接受了孙快农给我的那项特别而神圣的任务,感到担子有千斤重。我怕别人知道我的秘密,更怕不小心露出什么马脚。我觉得,对于中央宪兵队的检查,我还是缺乏经验的,神经开始紧张起来。
到了太原后,住上了旅店。夜深人静,我听着大街上响动的声音,睡得很不安稳。天朦胧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快枪的声音,我走出了房门,来到了院子里。这工夫,另外的一些旅客也惊醒了,瞪着眼睛,不约而同地探听着消息:“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旅店老板从大街上走回院子里,告诉大家说:“听说张学良送老蒋回南京了,太原市的国民党都出来放鞭炮庆祝呢。这下子一天云彩散了,没事了,大家都回去睡大觉吧。”
我感到再继续去西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便决定返回北平,那工夫,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在北平的李素月。她是像月亮一样纯洁的女性,我和她在一起感到多么幸福,但我自己是一个穷光蛋,对那种幸福的前途实在是感到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