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青山不老

三十二 青山不老

1969年的冬天,我和申蔚带着小儿子,来到内蒙古昭乌达盟宁城(又叫天义)县四道沟公社插队落户。

从宁城县城到我们去的四道沟公社,一共有二百四十里,它是离县城最远,最偏僻的一个公社。一进黑里河川,真是一步一山,一步一岭。山峰越来越险,风景也越来越美,临近兰花山的主峰,尽是深山老林。那望不到头的白桦树林子,那黄灿灿的柞树棵子,紫绛色的枫树点染着山坡。山麓下,羊肠小道旁边,还掺杂着矮矮的榛柴和映山红的枝条。车一拐过半截筒沟,扑面而来的就是一大片黑松林子,遮天盖日的,装饰了半座山岗。已经是十冬腊月的天气了,大雪封了山,松树枝被雪照得湛青青的,格外鲜绿。

在青山麓下,黑里河梢,分出了四条沟岔,附近还有一个村子,这就是四道沟村,那时是公社所在地。村子里有一所中学,一处小学,最好的建筑就是公社革委会的一排青瓦房了。村里也有不少四梁八柱的草房,因为山区树多,家家都夹着树障子,院里堆着一堆堆的木柴垛,还有用木头搭的牛棚和羊圈。大车店门前的树梢上,挑起了护林防火的三角红旗。

我一来到四道沟,就想起了延安的大砭沟,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抗日斗争年代的生活。后来才知道,这条静悄悄的黑里河川,过去也曾经是我们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也有过战斗的岁月和革命的传统。

我下到四道沟的那天晚上,许多社员都来到我家里看望。由于这里过去是老革命根据地,所以这里的群众非常热情和纯朴。他们带着从山上采来的榛子、蘑菇、猴头菜,屋里点着煤油灯,生起了炭火盆,烤得暖烘烘的。炭火烤在脸上,热在心里。我虽然是在走五七道路,但受到社员们这样热情的欢迎,心里还是觉得搅起了丝丝的暖意。

炭火烧得很旺,大家精神焕发,大声地唠嗑谈笑,抽烟对火,显得非常红火。村里的贫协主席杨青山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他穿着一件白茬的羊皮袄,皮袄上还挂着炭灰,他兴奋地问着我:“你在延安的时候,见过张思德吗?”

杨青山是朴实真诚的农民。他学习了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非常崇敬张思德的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我能够理解他的这种朴素真挚的感情,同时也受到了一些感染。我来到了这个山区,就像又回到了华北根据地的老家一样,不由得感动地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嘛!”

在灯的那一边,妇联主任也在和申蔚小声地唠着嗑,询问在这里生活是否习惯,打听申蔚在延安时是否下过乡。申蔚细声细语地回答说:“我在延安的柳林乡生活过,还学会了纺线……”

小队的赵队长望望外边的天空,三星都已经歪西了。他回头提醒大家道:“天不早了,大家都回吧。五七战士刚下来插队,以后唠嗑的日子还多着呢!”

由于刚下来,还没有专门给五七战士修盖的房子,我们暂时被安排在一个姓杜的社员家的对面屋住。他们全家都很热情,给我们烧了热炕。这一夜,我们睡在热炕上,烤着暖烘烘的炭火盆。尽管这是偏僻的山区,山又高,雪又大,屋里也没有暖气设备,但我还是觉得身上有股暖流在缓缓地流动着。

第二天,我到小队去参加劳动。小队的场院上正在打着场,场院里堆着谷垛,还有荞麦秆。有四五个社员在打着连枷,还有的带着斧子准备到山上去砍柴。从羊圈附近,不时传来羊羔咩咩的叫声,林中的野鸡咕咕地叫着,大车轱辘轧着冰碴,清脆而又生涩。

前面有一个黄土包,从烟筒里冒出缕缕的青烟,那里是个炭窑。

一会儿,赵队长从那里下来了。他顺着羊肠小道,顶着北风,挑着两筐木炭,小跑过来。他走到场院门口,就吵吵巴火地喊:“出炭了!”

社员看见赵队长挑来的木炭,都高兴地叫起来:“好炭,好炭!真是老把式烧的。”

赵队长说:“炭窑现在还缺一个装窑的,你们谁去?”

我说:“赵队长,让我去吧!”

赵队长打量了我一下,因为我没有别的活占手,就同意了。

装窑需要三个劳动力。一个砍柴的小伙子,他砍下柴榾柮,我就拿过来递给窑里面的那个装炭的。窑口只有一尺见方,又矮又暗,不时从里面喷出污浊的炭气。我看不见里面的人,只感到他在粗粗地喘气。

大雪封了山,铺天盖地地蒙上了一层白纱。远处是兰花山的主峰,它与大地连成白茫茫的一片。现在这里正是干冷的天气,黑里河也冻成了一条冰川。我不时听见炭窑洞里的那个人在急促地喘气:“递给我一根粗的!”

我拣了一根粗的柴榾柮递到炭窑口,才发现里面的人原来是农协主席杨青山。

“是你呀!”

“是我。”

杨青山回答得很亲切,仿佛遇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弯着炭黑的眉毛,质朴地笑一笑。他的四方脸上、额头,布满了汗珠。他换了一口气,就又猫腰回到了炭窑里。

外面的天气很冷,而炭窑里又是那么闷热熏人,杨青山的辛苦可想而知。我来了以后,才知道这里过去流行着这样一个民谣,它记述了这里的老百姓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歌唱着他们对共产党、八路军的亲密感情:

黑里河弯又长,

吃蕨菜,拌谷糠,

野外烧木炭,

住在深山马架房。

头枕石头脚蹬墙,

铺着荞麦穰,

睡的是霸王炕。

盼星星,盼月亮,

盼来亲人八路军,

西方不亮东方亮。

太阳落山了,我回了家。申蔚和小儿子长鸿已经从荞麦场上劳动回来多时,又做好了饭。申蔚关心地问我:“今天你有什么收获?”

我说:“我认识了一个张思德似的人物。过去我在延安烧过炭火盆,却从来没想过烧炭是这么辛苦。”

我在四道沟期间,适逢辽宁省医疗队到这里巡回医疗,从而遇到了在沈阳就认识的王旷观大夫,他也顺便给申蔚看了病。他给申蔚量完了血压,瞧了脉,沉吟了良久,才做出了判断:“你的血压偏高,肾盂肾炎犯了,要加强营养,不要疲劳过度。黑里河地区条件比较差,山高水冷,又是克山病的高发区,许多家小孩一生下来就是哑巴。城市知识青年都不愿意到这里来落户。您要严密控制住病情,如果恶化发展成尿毒症,可就不好办了。”

王旷观大夫的提醒令我们很感谢,可我们现在是住在偏僻的山区,距离沈阳的医院很远,药也很缺,想出去看病十分不方便。处在走“五七”的境遇里,许多方面都要小心注意。就是在四道沟的这些日子里,申蔚得上了心脏病,加重了肾病,这使她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虚弱了。

命运又向我们发出了挑战,我的思想上又多了一个包袱。

我们在四道沟插队一直待到1971年,以后转到辽宁新民县继续插队。直到1972年,我才开始被借调回省里。1973年以后,我和申蔚才被正式调回来,我在省新华书店里新设的文艺创作室工作,她在省出版社工作。在这以后,社会上的反“回潮”,“反击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批邓”的运动不断,我们的日子仍不好过。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我们的国家才彻底地好起来,我们的处境也才彻底地转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