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文抗”作家群

二十三 延安“文抗”作家群

1941年初夏,我从敌后根据地返回了延安。过同蒲路的时候,又经历了一次危险。

还是在新年以后,我们就开始准备过同浦路了。这次,护送我们过同浦路的部队是警卫连。我们出发后,一律都是急行军。这里山高路险,行军又是在黑夜,伸手不见掌,两眼看不见路,只能机械地脚跟着脚向前走,往往一步跟不上,就掉了队。为了保密,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趁着黑森森的夜色,前面朦胧胧地看出吕梁山麓,显得郁郁苍苍。队伍经过一处地方时,只见一片灿烂的灯光,汇成了一串红色。我心里暗暗地想,那里就是太原吧,是不是快过同蒲路封锁线了?正这么想的时候,队伍突然停止了前进,并且来了个向后转,按照原路又往回走。于是,这次过封锁线没有成功。我又回到了晋察冀根据地。

后来听说,这次行军的任务,是为了掩护一位姓彭的大干部去延安,但不知为什么却走漏了消息。半路上警卫连遭到了敌人的伏击,所以只好又回来了。这样一来,我在晋察冀根据地又多待了半年,还参加了滹沱河战斗,参加了百团大战。后来我又随部队第二次过封锁线,这次一路上都很顺利,于初夏季节回到了延安。

啊,延安

你这雄伟英雄的古城

弯弯延河水

巍巍宝塔山

…………

我是1938年离开延安的,算起来这次离开它也有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延安有了很大的变化,祖国的山河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延安的风景依然如故,依然那么庄严古朴,延安的生活里更焕发出一种精神,这就是延安精神。它蓬勃向上,充满着革命的内容,它是所有生活在延安的人都能感觉到,为之鼓舞,并在实践着的。

延安原来的文学创作机构只有一个,这就是边区文协,驻会的作家也只有三五名。后来成立了延安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抗”,驻会的作家就多起来了。它颇有些像后来的作家协会类似的组织。当时,“文抗”里有从大后方来的作家,有从前方回来的作家,真是人才济济,盛极一时。

我从前方回到延安以后,组织上把我安排在“文抗”搞专业创作,住在“文抗”的蓝家坪窑洞。我的新邻居是大诗人艾青。他早年在法国留过学,有很高的艺术修养。他的诗《火把》和《向太阳》,在文坛上影响很大,我也非常喜欢。艾青的为人却很谦虚幽默,我们俩经常在一起下围棋,不计较输赢。有一次我到他的窑洞里去聊天,恰好他那里来了一位客人。那个人四十岁左右年纪,长得高大魁梧,满面红光。他总是和颜悦色,显得很有修养。艾青向我介绍说:“这位是彭真同志,他刚从晋察冀边区回来。”

我一下子想起来和我们一起过同蒲路封锁线的那位姓彭的大干部,恍然大悟,那恐怕就是彭真同志了。他回延安是准备参加中共的七大会议的,后来会议延期了,他就留在了延安,担任延安中央党校的校长。我和彭真同志握握手,我又多认识了一位中央首长。这时,彭真同志热情地对我说:“抗战以后,从大后方来到延安的作家多起来了,到敌后根据地的也不少。我听说最近中央要请客,专门请作家们去谈谈心。今天,我先找机会来看看大家。”

彭真同志离开艾青的窑洞后,又去了萧军的窑洞。后来听说,他们谈得很融洽,也很坦诚。因为萧军是东北讲武堂的军人出身,他喜欢手枪,彭真同志特意送给他一支手枪。

三天以后,果然在西北饭店摆宴请客。请客的主人是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张闻天同志,被邀请的对象,绝大部分是从大后方来的知名作家,基本都住在“文抗”。大概因为我刚从敌后根据地回来,又在“文抗”搞专业创作,所以请客也有我一份。

那天,“文抗”的作家最先来到西北饭店的,是艾青、韦嫈这对夫妇。接着陆续来到的,有来自南国的知名作家欧阳山和草明,还有来自“东北作家群”的著名作家罗烽和白朗。罗烽是在东北从事过地下活动的老共产党员,一向老成持重,话语不多。他给我们讲起周恩来副主席设法掩护他们来延安的情形,真切感人,娓娓动听。还有舒群,也是一个典型的东北汉子,性格耿直豪爽,说话也是大嗓门儿。他的《没有祖国的孩子》,是我们东北抗日文学短篇小说中的佼佼者,真正体现出我们东北人的反抗精神。还有著名作家萧军,他既有着我们东北人的反抗性格,又有着个人英雄主义,是个极有个性的作家。还有严辰、逯斐这对夫妇,他们温和文静,品质善良,令人起敬。来的还有李又然,他是一位有着书生气的散文家,他的《国际家书》,是简练精缩的典范,我很喜欢。他曾见过法国的罗曼·罗兰。接着来的散文家和画家是张仃、吴伯箫、庄启东。此外,还有著名的评论家林默涵,哲学家艾思奇等。大家热烈地交谈着,兴致勃勃。这时,从外面又来了一位军事干部,他身材魁梧,衣冠楚楚。鲁艺的校长周扬同志迎上去,介绍给大家:“这位是我们的军事文学家吴奚如同志。”

提到了军事文学,自然应该首先想到刘白羽同志。是他于1938年受毛主席的委托,先后组织了四批延安文艺工作团,分赴华北各根据地,深入八路军的各个部队,也使我有了到前方生活的机会,我自然是很感谢他的。吴奚如同志是来自新四军的干部。当时由于国民党的积极反共,制造了骇人听闻的皖南事变,一些内幕的情况我们还不大清楚。在这里,我还遇到了在一八一师做政治工作的两个朋友,这就是黑丁和曾克同志。黑丁的小说《炭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曾克更是文艺界的女中强手和热情的活动家。她一来到西北旅社,就给我介绍老诗人柯仲平:“这是我在开封北仓女中读书的柯仲平老师。”

我刚到延安的时候,曾在柯仲平领导的边区文协工作过,这次又见面,感到非常亲切。这时,别人也在招呼着他:“诗圣、酒仙、老柯来了!”

正当作家们谈笑风生的时候,张闻天走进了屋子,作家们都落了座,也停止了谈笑,屋里有一种严肃的空气。看得出来,参加会议的作家都非常尊重张闻天同志。他的身材魁梧,他那宽宽的脸庞上显得谦虚又慈祥,有着一种儒雅的长者风度。他缓缓地和在座的作家们一一握手,最后坐在了丁玲同志的旁边,见景生情地开始了开场白:“这么多作家都来了。今天请大家来喝酒,也为《解放日报》副刊拉稿子。丁玲,你们的副刊不需要稿子吗?”

丁玲同志从容大方,回答得更妙:“我们《解放日报》副刊既要向作家拉稿子,也要拉作家去当编辑。有哪位作家肯去帮忙?”

大家又把兴趣转移到《解放日报》的副刊上,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文艺创作上的问题,一边吃着当时延安的名菜。记得菜名有“三不沾”“蜜汁轱辘”“羊肉泡馍”等,这些虽然不是什么珍奇上品,但在当时延安的物质条件下,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

当时,我不禁想起了张闻天同志在刊物《解放》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论待人接物问题》。自从第二次国共合作以来,共产党和国民党搞统一战线,“待人接物”,团结抗战就提到日程上来,而文艺界也要搞统一战线。在这次会议上,我就产生了一种感觉,就是从大后方来的作家被普遍邀请,而从前方根据地来的作家,却有不少的遗漏。如柳青、杨朔、周而复、鲁藜、李雷、方纪、罗丹、魏伯、雷加、师田手、石光、崔璇、金肇野、白殷、韦明……都没有来。我提到的这些作家,绝大部分都在前方根据地生活过,又都回到了延安,成为“文抗”的专业作家。那时,张闻天同志也许还不全认识这些作家,但他对文艺工作却是相当重视的。他问我说:“你从敌后根据地来,见过贺龙同志吗?”

我回答说经过晋西北时,曾经见过贺龙同志。

“一二〇师的生活怎么样?”

“他们吃黑豆。”

我讲到夜行军的情况,讲到我们在阜平县农村吃过杨树叶子。张闻天同志也动了感情,他沉思着,说:“我们共产党坚决抗战,国民党却搞摩擦,封锁边区。我们怎么办?毛主席说,我们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咱们的三五九旅开垦南泥湾,一把锄头,一支枪,在密林中安家,向荒山要粮。这就是我们的出路。”

那次宴会开得很生动,我的感触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