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了

二十七 抗战胜利了

自从在延安传达了毛主席的十六字方针,才纠正了“抢救运动”中所出现的“左”的错误,力挽狂澜,一场噩梦终于过去了。

延安的整风本来是正确的,需要反对的是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等不良作风。由于受到极左路线的干扰,搞成了肃反扩大化,一度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在党中央的实事求是、调查研究的方针指引下,才把整风引导到健康的方向上来。

这时候,在欧洲,正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上,在斯大林格勒,苏联红军浴血奋战,使整个战场的形势转危为安。在东方,为了适应抗战的新形势,毛主席提出了“精兵简政”“拥政爱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口号,努力粉碎敌人的“三光政策”,为抗战的最后胜利打下了结实的基础。在延安,通过整风运动,大家普遍都提高了觉悟,掀起了一个学习和大生产的高潮。每个人都参加了开荒、纺线,凡是在延安的干部,每个人都有一辆纺车。

这时,我还在党校三部,我和杨朔都参加了纺羊毛线劳动。在学习和劳动之外,我还抓紧时间写我的长篇小说《滹沱河流域》。这部作品写的是我在华北各个根据地的两年多的生活积淀,其中一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常常感动着我。有时,我从半夜三更中醒来,为了一些语言和情节,搜索枯肠,用心良苦地创作着。

一天,我和杨朔到蓝家坪的后山上去开荒。乍一出山,顿觉心明眼亮,心情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春天来到了人间,桃红柳绿,刺梅开了花,燕儿草冒出了土,蕨菜发了芽,百灵鸟也飞来了,在山梁上唱着歌。我俩开了半亩荒地后,放下锄头,开始下山,又在半路上摘了几朵刺梅花,准备当作茶叶沏水喝。

我们下山后,来到党校三部的山崖的尽头,同学们把它戏称作“巴尔干半岛”。平时,这里是党校三部的同学散步的地方,每天晚饭后,大家都爱到这里来走一走。但自从“抢救运动”以来,这里已经很少有人来了。现在我又旧地重游,自然另有一番心情。杨朔仿佛发现了什么,招呼我过去:“你来看看!”

我跑到山崖的尽头,见下面正是大砭沟的沟口,有一条小道通到枣园,过了延河,就是杨家岭的沟口了。再往里走,就是中央妇委的窑洞了。我不禁想到,自从“抢救运动”以来,我和申蔚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面了,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怎样。

杨朔仿佛猜到了我的思想,他很含蓄地对我说:“暴风雨总算过去了。”

“多么可怕的暴风雨呀,一阵‘红旗政策’,刮得天昏地暗。”

“人有失错,马有失蹄。”

“只能一脚错,不能百脚歪。听说十年内战时期,就搞了一次AB团,使白区工作受到很大的损失。”

一天,靳步通知我去中央党校一部的大礼堂开会。我记得在三年前,毛主席就在这里发表了演讲,宣布延安整风运动的开始。三年后,又是毛主席在这里讲话,总结“抢救运动”的经验和教训,使许多同志放下了政治包袱。

这天的这个会议,在延安的许多中央领导同志都到了。有毛主席、周副主席、张闻天同志、陈云同志、刘少奇同志,以及各根据地的干部。大礼堂的正面,挂着“实事求是”这四个大字,它代表着延安的精神。看着这四个字,无形之中,我的心情变得非常激动。

会议开始后,毛主席走到主席台上讲话。他的声音很洪亮,态度恳切,严肃认真。他讲到在国民党搞第一次反共高潮时期,延安也搞了“抢救运动”,使肃反扩大化,伤害了许多的同志。毛主席讲到党的历史,他认为我们党还是幼年时期的党,还不成熟,在历史上曾经几次表现出大的骄傲,犯了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教条主义的错误,都摔了跤子……

毛主席讲得概括、生动、形象、亲切,很感染人。当他讲到摔了跤子,使革命工作受到巨大的损失时,大家都感到很痛心,被他的诚恳的语言所打动了。到会的许多人虽然在“抢救运动”中受到了伤害,但大家都能体谅到党的处境,了解政治上的需要,不去计较个人的得失。

会场上还是那么肃静,连咳嗽声都没有。大家聚精会神地听毛主席下面还要说些什么。

“今天开这个大会,就是让同志们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同心同德,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我们处理问题,就是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什么是实事求是呢?你不是特务,我们给你戴上特务的帽子,你戴这顶帽子不合适,我们就给你摘下来。”

当大家全神贯注的时候,毛主席突然转过身子,从身后的冀南公署主任杨秀峰同志的头上摘下一顶毡帽,接着,向所有到会的同志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道歉说:“对不起,我把帽子给你戴错了,我再给你摘下来。”主席又朝下面到会的人鞠了一躬。

那工夫,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听了毛主席这些激动人心的话语,我觉得浑身发热,感动得流出了眼泪。大礼堂里一片肃静,许多同志都哭出了声音。毛主席这天的讲话,给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留下了永远难忘的记忆。

自从贯彻了党中央、毛主席的十六字方针,斗争的空气就完全缓和了下来,坦白大会也不再举行了,各机关学校门口岗哨也撤销了,靳步也改变了对我冷淡的态度,他也对我讲了一些关于审干的消息:“通过内查外调,延安有问题的干部,只有十九人。”

我不由得问了一句:“你们调查了孙快农吗?”

靳步肯定地说:“孙快农是第三国际的,不是‘红旗政策’的干部。康生知道他的历史,只要康生讲一句话,问题就解决了。”

“康生说一句话,不是很容易吗?”

“你要知道,康生有多忙啊!有许多重要的问题都要找他来证明,你的问题不是那么重要,就往后放一放吧。你写你的长篇《滹沱河流域》好了。”

我花了整整两年的工夫,总算把长篇《滹沱河流域》的第一部写完了。我把稿子交给张副主任去审查,他却足足压了有半年。等我去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竟连一个字也没有看。他倒说得很坦率:“你写这么长的小说,谁给你发表,白费工夫!”

我不甘心失败,把稿子寄给了《解放日报》副刊。原来,《解放日报》副刊的主任丁玲已经去了党校一部学习,换成了艾思奇主任,还有副刊的编辑方纪同志。方纪同志热情地对我说:“你的长篇《滹沱河流域》,我看了,我认为很好。”

我问:“艾思奇同志也看了吗?”

“艾思奇同志也看了,他也很满意。准备在《解放日报》上全部连载。他还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为了扩大《滹沱河流域》的影响,最好请一位权威的理论家写一个序。”

朋友们的好心我很感激,我也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但我还是不习惯做这种事情。而且,稿子能够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我已经很满意了。

就在《滹沱河流域》在《解放日报》上连载的时候,世界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日本战败投降了!1945年8月15日,《解放日报》上刊载了头号新闻:

美苏英中四国宣布:

日寇接受无条件投降

拿《滹沱河流域》的发表和抗战胜利的消息相比较,等于九牛一毛。在“八一五”胜利以后,人们庆祝着胜利,如狂如痴,兴奋不已,谁还注意到《解放日报》上连载的《滹沱河流域》呢?此刻,我只接到萧三同志读到这部作品以后给我写的一封热情鼓励的信。

中国进行了八年(实为十四年)的浴血奋战,它多么艰巨,多么伟大,多么惊心动魄。我们所盼望着的抗战胜利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这一天,延安城里到处都成了狂欢节,到处都有游行的队伍。大家举着火把,扭着秧歌,唱着,跳着。杜甫川的农民也进了城,城里的人上了街,人流如海,鼓乐喧天,歌声震耳。游行的队伍扛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不停地喊着口号:“抗战胜利万岁!”“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这一天,延安的人简直都发狂了。商店里挂着彩旗,群众举行游行,八路军总政治部为欢迎美军观察组,也举行了鸡尾酒会。我跑到延安的南区,找到申蔚,我们是那么兴奋、幸福。但我们的意志都很清醒,那就是抗战胜利了,延安的干部都要离开延安去开辟新的工作,争取新的胜利。我当前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不是继续写《滹沱河流域》的下卷了,而是尽快离开延安,我该回东北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