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导报》与生意经

十一 《文学导报》与生意经

我来到北平以后,在清华园参加了左联,才算是有了一个家。

但左联也不是一个安乐窝,它里面也有矛盾和斗争。在革命阵营的外部,有国民党的反动围剿,而内部的各种意识形态的分歧,有时也会转化为外部的矛盾。每个左联盟员,都要接受实际斗争的考验。我加入左联以后,就遇到了这样的一次考验,或者说是一次斗争。这次斗争竟引起了茅盾先生的注意,使我终生难忘。

在左联刚成立的时候,鲁迅先生曾发表了一篇《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的文章,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以为现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一碰到实际,便即刻要碰碎了。”当时我以为,左翼作家在进行着一种崇高的文学事业,怎么能碰碎呢?还不大理解,但随后不久我就懂得了这一点。

当时,我和张露薇、叶幼泉等流亡的东北文学青年都极为痛恨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我们流落在北平的街头,一起在地摊上吃过饭,一起到北海图书馆看书,宁可不领国民党的助学津贴,也要追求李大钊走过的道路。为了真理,为了生路,我们相继参加了左联,一起编辑左联的文艺刊物《文艺情报》。我的长诗《火祭》已经写出来了,想在刊物上发表。我们跑遍了前门外的几个印刷所,因为凑不足二十元的印刷费,刊物一直没有印出来。后来,形势有了好转,北方左联出版了《文艺月报》,使我的《火祭》得以在《文艺月报》上发表。以后,又出版了一个刊物《文学导报》。《文学导报》的核心成员,也就是我们在东大办《北国》的这几个人:张露薇、叶幼泉和我。主编是张露薇,叶幼泉管财务和对外联系,我负责出版印刷。

《文学导报》出刊后,销路很好,订户不断寄款来。张露薇收到订户的款,就大手大脚地花,也不记账,好像刊物成了他个人的财产,个人赚钱的工具。他自己在刊物的第一期上发表了四五篇文章,个人主义不断膨胀,狂妄自大,总觉得高人一等,和左联的朋友们渐渐地疏远了。有一次左联的老裴找我们三人开会,张露薇竟没有出席,独行其是。

在20世纪30年代,作家谋个职业很难,出书更难。有一次,我找到了一个所谓的职业,就是做某小报的副刊助理编辑,帮人家看稿。地位极低,工薪极少。我索性不拿工薪,只要求报社的印刷所答应给我印一本诗集,名叫《第三时期》。诗集很单薄,我却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为了校对诗集,我一遍一遍地跑印刷所。当我最后一次校对时,竟意外地发现诗集的前面多了一篇张露薇写的序言。他借写序言的机会,进行自我吹嘘,并且事先没有告诉我。这种强加于人的手段是这么卑劣,我感到吃惊和愤怒。一气之下,我把张露薇的序言撕碎了,诗集也撕碎了,也不准备出版了,我和那个小报社也断了来往。

尽管如此,由于我们是在一起办《文学导报》,我为了顾全大局,采取了忍让的态度,没有宣扬出去。后来,当我发现张露薇侵占《文学导报》的款项,大量挥霍订户的汇款时,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因为我们那时都知道,左联为了办刊物筹款有多么困难。有时为了一分钱,和印刷所的老板讨价还价。我找了一个机会对叶幼泉说了这件事,不想叶幼泉却告诉我一个更坏的消息:“张露薇还攻击鲁迅,你知道吗?”

我大吃一惊:“不知道。”

“你看看他在天津《益世报》上的这篇文章。”他指给我说。

张露薇在天津《益世报》上发表了一篇叫《略说中国文坛》的文章,恶毒而狂妄地攻击鲁迅先生,文中说:“中国作家庆祝高尔基四十年创作生活的时候,中国也有鲁迅、丁玲一般人,发了庆祝的电文。这自然是冠冕堂皇的事情。然而,那一群签名者有几个读过高尔基的十分之一作品?……中国的知识阶级就是如此浅薄,做应声虫有余……”对此,鲁迅先生在《“题未定”草》中,对其加以揭露。

我对张露薇的行为非常震惊和愤怒,禁不住说:“真是恶劣透了!”

叶幼泉气愤地加了一句:“他完全丧失了左联盟员的立场,是个投机分子。我们不能再姑息了,看来,我俩要和他分道扬镳了。”

我说:“我赞成。要么张露薇退出《文学导报》;要么他留在里面,我们退出去,另起炉灶。绝不妥协。”

记得是在1936年的夏天的一个晚上,就在张露薇的住宅的走廊的外面,我和叶幼泉对张露薇展开了面对面的斗争。我们批评的重点有两点:1.侵占《文学导报》的款项问题。2.攻击鲁迅先生的问题。希望他能够做出回答。

夜色寂寂,电灯光照得张露薇的脸孔惨白。他沉默很久,没有出声。他想解释吗?事有事在,这是解释不掉的。承认错误吗?这不是他的性格。他很狼狈,嗓子沙哑,在退却中还不肯示弱:“你们准备让我怎么样?”

叶幼泉坚定地说:“对于你的行为,说什么也不管用了。目前的问题是,《文学导报》必须办下去,但必须改组。要么你退出《文学导报》,要么我俩退出《文学导报》。”

张露薇觉得孤掌难鸣,只好退出了《文学导报》。《文学导报》实现了改组,第四期以后,由我和叶幼泉把《文学导报》又继续办了下去。

后来,张露薇跑到了上海,冒充《文学导报》的特派员,偷领了《文学导报》第四五期合刊的全部代售款。我们在上海的《申报》上和《文学导报》第六期上都登了一则广告,揭露了他的欺骗行为。此后,在另一个左联刊物《黎明》的“编后记”中,有一段记载,也可以看出这场斗争的一些蛛丝马迹,我把它引录如下:

编后记:

我们的刊物《黎明》的延期,主要原因是经济上发生了意外。至于所说的这个意外,并不是编者会把现成的款私自花去了,也不是一时失神被梁上君子给移用了,而是,我们的一部分款,以信用挪借给《文学导报》暂用。可没想事情就发生在这里。听说有某张露薇者,据说也是个从事文学的,以什么“特派员”的资格把《文学导报》那笔存沪某杂志公司的指望给冒名取走了。……

以后,张露薇改名为贺志远,和上海的第三种人混在一起,站在了左翼文学的对面,越滑越远。

我们和张露薇的这场斗争,以及张露薇的表现,引起了茅盾先生的关注。在关键的时刻,他写了文章,以正义的大是大非的立场说了话。他在1936年上海的《文学》上发表了《文学导报与生意经》的文章,旗帜鲜明地赞扬了和张露薇做斗争的“几个青年作家”的坚定立场。他指出,我们和张露薇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一个是为了革命事业,一个是为了生意经。

《文学导报》改组以后,我意识到需要加强对刊物的领导力量,最好是请一位党员作家来当主编。但是,我不是党员,到哪里去找党员呢?一次,我去参加一次北平的作家会议,半路上遇见了路一。他是老左联盟员,对人非常热情,还留我在他的住处吃饭。一斤大饼,两棵大葱,两碗白开水。饭菜很简单,却很实惠可口。我心里暗想,这才是无产阶级呢,他准是个党员。当时,我向他建议,请他也来当主编,刊物由我们两个共同负责。路一略假思索,说:“我需要和朋友商量一下。”后来才知道,路一提到的朋友,就是中共北平市委宣传部部长周小舟同志。

后来,我向北方左联的领导人孙席珍做了一次汇报,把《文学导报》置于中共北平市委的领导下,增加了新的力量。主编由我和路一负责,新编委有季里、艾路、张霁中、石果、孙快农等人参加工作。特别是孙快农,他既是领导,也是朋友,在政治上他支持我们和张露薇的斗争,在经济上他尽量帮助我们解决刊物的印刷经费等困难。刊物能够解决印刷的经费,继续出版,主要是他想的办法,可他却从来不露姓名。

《文学导报》改组后,内容更加充实和进步。《文学导报》第四期上发表了我的长篇小说《登基前后》和路一的中篇小说《折磨》,都是事先经过周小舟同志审查后,又拿到刊物上发表的。当时,《文学导报》还得到了东北救国总会的于毅夫、汪之力,以及左联朋友的支持,这些都是不能忘记的。

围绕《文学导报》的这场斗争,是我在北平从事进步文艺时受到的一次严肃考验,是我终生难忘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