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口述内容

年年岁岁,这般光景!岁岁年年,光景这般!

在俺林泽锡的记忆里,这光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在黄山社区老一辈的口传中,出海捕捞海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

早哩,黄山社区是叫黄山村。

这黄山村,崂山山里的人大都知道,山外的人随着距离的远近渐渐地就有不清楚的。外地人乍一听“黄山”,大都要先犯糊涂,原来崂山也有黄山呀。俺没有见过村里谁家有老家谱,只是听村里重修家谱的老辈儿和写村史志的人讲起过,明朝永乐年间,俺们林家的先祖迁青山南侧的林家台子。因为水源不足,又迁到现在的青山,明末的时候我们这一支迁到“黄山”定居。村子处在“黄山”西北脚下,便以山名取村名黄山村。村民中林家这个姓氏占70%,分南崖林、西屋林、北山林,分别来自青山的下河林、上河林和王哥庄村,其余的为隋、张、刘等姓氏。据说隋家姓氏先祖是从“小云南”先迁过来到晓望村,随后定居在黄山村。后来,自打林、张、刘姓村民先后迁徙而来,才真正形成了黄山村的村落。

俺生在黄山村,长在黄山村,发小在村子里看到的是有名字的山岭奇峰,什么黄山崮,什么望海楼……单说那黄山上的一块巨石,远望像一只帆船,形象实在逼真,老辈们起了个好名叫万年船。在黄山崮与万年船两座山之间有个山涧,山涧中有一眼泉水,常年不干,喝起来甘洌爽口,夏天在这里乘凉,村民就叫它风凉涧。俺小的时候没少喝风凉涧的泉水。站在村子的高处向东瞭望,海水簇拥的一个湾子叫崂山湾,站在崂山湾再向东望,隔海能看到大管岛和狮子岛的轮廓。靠山面海,这便是黄山村的缘分。

俺爷爷从小就在“崂山湾”海域打鱼,可以说与海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爷爷基本上是靠木筏子在海上打鱼,那木筏子渔船,俺很小的时候还见过,模模糊糊有些印象。没有顶棚,只在筏子中间部分建起鼓凸的木板,两头凹陷下去,形成存放鱼货的空间。下雨的时候,渔民没有地方躲藏,只能钻到这个地方避雨。俺还见过爷爷穿过的雨衣,那是一种把粗布放在烧开的桐油里浸泡而成的“雨衣”,粗糙、质硬,披在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直到后来的风帆渔船上,俺还见到过村里的渔民用这种特殊的雨衣遮风挡雨。村里老辈儿们做筏子船的木料,俺没有考证过是什么树种,不过黄山村背后山涧的黑松、楸、柞、梧桐等树种,俺是老熟悉了。多年遍布的大楸树名声在外,整个青岛地区的楸树,咱黄山村绝对第一。噢,对啦,树龄悠久的崂山第一柞树也在咱黄山村西北山涧南的高埠上。早哩先辈们的筏子船,俺猜想就是用的这些名树的木材制作而成。

到了俺爹这一代,他没有继承爷爷打鱼的营生。俺爹每日抬头便能见海,却是与山的缘分更深,或者说是黄山的石头赐给了俺爹生存的本领。黄山村的风凉涧有灵气,黄山村的“桃核石”灵气也不小。那本是黄山崮下的一块大石头,看上去常常让人会忘了那是块大石头,“桃核”与“桃仁”的轮廓清晰可见,鲜活逼真,真个是鬼斧神工!村里的老辈们代代相传,说是当年观音菩萨在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吃仙桃时,将桃核抛落在这山上,才变成了现在的“桃核石”。在“桃核石”的注目下,俺爹从早到晚叮叮当当打石头,凿石头,成了远近闻名的石匠。20世纪50年代,俺爹曾在浮山石料场干过石匠,那石料场很有名,当年北京人民英雄纪念碑碑心大石头就是由这里的工匠用人工办法从浮山上托运下山然后运输出青岛的。俺爹是不是参与过那活儿,老人家从来没说。20世纪60年代初,整个国家处于困难时期,俺爹回到老家继续干他的石匠营生。在俺的记忆里,还能清晰地想起父亲打的石板子模样,50公分长、40公分宽、10公分厚的石板子,每一页都凝聚着父亲的汗水。那时候一年当中只要不是打鱼季节,村里大集体的风帆船就专运石板子到胶州湾那边的东风盐厂。4个人一条风帆船每一趟来回都得四五天工夫,每一趟要运三四百页的石板子……

父亲的石匠手艺,俺一点也没继承。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俺跟海的缘分像爷爷一样大概是天生注定的。黄山村以前没有渔港码头,1964年建起来时仅能停靠渔船10来条,与后来建成6000余平方米的黄山新港码头不可相提并论,现如今的渔港码头停泊20马力以上的渔船30条没问题。俺小的时候,在港湾沙滩外的海水里与小伙伴们游泳嬉戏,村里还有不老少的小嫚儿们也都一起在浪花中欢歌笑语……俺上学上到初一就“吃”不进去课本,一念书就头疼,不管爹娘同不同意,俺退学回家干起农活。在村里的大集体挣工分,农活没什么营生,半山腰上少得可怜的一点地,除了种地瓜,就是苞米和小麦,一年到头下来养活自己都很困难,没向村里倒贴钱就算不错的了。17岁那年,俺在村里大集体捞着份养海带的差事。咱村建场养殖海带应该是在1958年,早哩抽葛子、割尺草做浮梗的活儿到俺这里基本不大干了,但是因为经常遭遇风浪打断海带缆绳的缘故,俺还不得不修补那些不经折腾的草绳,一个个小扣拴起来要费老鼻子功夫。给海带施化肥才叫辛苦难言,施肥罐跟暖瓶大小差不多,拎到海里施肥要靠手工操作,手指伸进冰凉的海水中,只一下子就会被冻得像针扎一般,刺骨难耐。俺跟船出海有过对风船的最初记忆,3跟桅杆挂帆,顺风时比20马力的机船要快,在海面下网后通常要把桅杆放倒在渔船的甲板上,停船抛锚,捕捞作业。

24岁那一年的春天,村里的渔业生产队给了俺正式上船的机会。西到董家口,北上海阳,南行连云港,俺跟的那条机船一开春往外跑,等返航回港的时候天气差不多就好热起来。在船上,俺的年龄不算最轻,小年轻们抗不住寂寞,皮打皮闹的事情常有发生,船长从不呵斥,他常用开玩笑的办法让刚上船学打鱼的年轻人牢记住万万不能忽视的嘱咐。俺是遇上了好船长,他的幽默与宽厚让我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渔民们消除了孤独,忘掉了恐惧。才上船出海捕鱼,俺什么活儿都干,启航前往渔船上的大水缸里挑水,准备各种渔具。上船后除了下网、拖网的活儿外,俺还负责做饭。地瓜面窝窝头,鲜鱼加鲜汤,船上的人各有所好,咱都得保证大家伙吃得有滋有味。出海几十天最舍不得用的就是淡水,年轻人们想刷个牙都不敢。说来也是奇怪,咱崂山打鱼的人风吹雨晒,虽然捞不着刷牙,可牙齿依然洁白,从不变色。俺没有考证过这是什么原因,兴许跟咱每天吃新鲜鱼有关系吧。在海上常遇外国渔船,大都是远远地对望,同村的渔船有接受过外国渔民送的手套,戴上它拖网,的确会让手掌舒服得多。1983年单干后,不管远海还是近海都有海盗开始出没,抢船、抢钱的行为随着单干渔船营生的兴隆和海上收购买卖的增多变得频繁起来。公安派出所下通知给渔民,勿单独行动,无论船还是人。幸运的是俺从来没碰到过这号倒霉事儿。

90年代中后期,俺曾干了两年养扇贝的营生,台风,赤潮,污染……那两年咱崂山搞海水养殖的人全都赔了个精光。俺也不例外,这算是一号倒霉事儿吧。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老辈们的话很准,老天不会只让咱摊上倒霉事儿的。

话说到这里,就该绕回到咱黄山村打海蜇的光景啦。

海蜇,专门搞研究的人叫它“水母”,整个海蜇的体状像个伞盖子,“伞”径可超过半米,最大的有超过1米还多。海蜇全身半透明,白色、青色或者微黄色。它每天都不闲着,每分钟能游四五米的距离,这海货一开始在江水中生长,喜欢在河口附近,能在不同水层游上来游下去,早晚风平浪静的时辰,还有白天多云的时候经常游到上层;遇到大风、暴雨、急流、烈日和深夜,一般就游到了下层。游着游着,长着长着,就都跑到了靠着陆地的近海。中国、日本、朝鲜沿海和俄罗斯远东的海域都有海蜇,咱黄山港湾近海的海蜇格外多,据人家专家们说是从长江入海口那边游过来的。但至今俺没有听到为什么每年游到黄山港湾的海蜇要比周围海域的多。海蜇在风暴来临之前的十几个小时就能得到信息,从海面一下子全部消失。这点挺玄乎的,却是真的,一点不假,科学家们做过实验的。海蜇的营养价值不老少,什么蛋白质啦、钙啦、碘啦之类的都含着。海蜇还是一味治病良药,这可不是吹的。清热解毒、化痰软坚、降压消肿等等功效,老祖宗的中医们印证这事起码有几百年的时间了。所以,渔民们捕捞海蜇是一代又一代,从未停息。咱黄山海蜇越打越出名,买卖好着呢。

渔民出海,没有不会看潮水的。捞海蜇要趁潮涨潮落,潮汐之间捞海蜇那是最佳时机。根据咱黄山这边的潮水,两涨两落差不多6个小时,每天有4次捞海蜇的机会,出一趟需要1小时的工夫,渔船航行到捕捞海蜇的区域大概离岸三四海里,怎么着也得二三十分钟。俺出海打海蜇那阵一般会出海3次,这活不干不知道,一干才知道挣这个钱有多么不容易。海蜇分绵蜇、沙蜇两种,咱这里的海域绵蜇少,沙蜇多,夏季7月20号左右,是咱黄山海蜇的盛产捕捞期。绵蜇值钱,以前1条渔船出海一趟能捕捞100多斤,现如今只能打到二三十斤。相对绵蜇来说,沙蜇数量多,捕捞量也就不老少。中午出海的时辰大都在12点左右,渔民捕捞1个小时后,基本上就可以装满船舱。我们捕捞海蜇的渔船上有4个人,出海前已经把网兜等工具准备妥当。捕捞海蜇的渔网特别定制,网口开口很大,打鱼不会使用。正因为这样,所以休渔期,渔政部门会办理捕捞海蜇的特别手续。

自古以来,咱崂山的女人们是从不上船打鱼的,这个有很多讲头。不过,现如今崂山海域的很多女人也有上船的,只是她们不出海,也不打鱼,大概最多的营生就是倒腾海蜇。捕捞加工海蜇实行“男女搭配”,男的出海捕捞海蜇,女的上船扒海蜇。上了船的女人们奔着海蜇去,处理起海蜇来,手脚异常麻利。眼睛那更是尖利,瞅一眼便大体知道哪些是优质海蜇皮,哪些是劣质海蜇皮。白色、黄褐色或者红琥珀色,嗯,有光泽,片儿大完整,没有蜇须,这肉质厚实肯定有韧性,吃起来口感松脆,没错,这就是优质海蜇头。劣质海蜇头,一看紫黑色,再用手捏一捏,肯定韧性差,不等往起拿时就碎裂,鼻子一嗅,腥臭味难闻得要命,不用说这是劣质海蜇皮。怎么就叫海蜇皮?海蜇头又是哪部分?海蜇像伞的部分叫海蜇皮,腕部呢,就是海蜇头,从买卖角度讲,海蜇头要比海蜇皮贵。女人们在船上将海蜇皮扒下来,交给男人们,往岸上运海蜇的体力活还得靠男人们用竹筐挑。海蜇皮卖给外地来的海蜇贩子,其余的海蜇里子、脑子和爪子就要分装到不同的塑料桶里直接上岸加工。船上的女人们忙活,岸边的女人们也没闲着。加工海蜇的营生紧接着热火朝天,岸边支起的灶台最多时能有四五十个,哪一个都是热气腾腾,女人们围坐在灶台边,先往锅里加半锅水,又往灶台里添些煤炭。卸到岸上的海蜇,要先把里子扒下来上锅加工煮熟,晾晒干后马上施白矾,把水分彻底“杀”掉。三四天过去,海蜇由胖变瘦、由厚变薄,人们把海蜇再重新翻动一次倒个个儿,咱这里叫“倒窝子”。海蜇脖子、海蜇皮、海蜇爪子、海蜇脑子和海蜇里子,一道道程序被加工,入瓷缸、盐池储存,腌起来就是成品。

一到海蜇捕捞季节,在黄山港湾就能看到一对对夫妻争分夺秒加工海蜇的情景。早哩黄山产的海蜇虽然有名,但外来的贩子很少,来做买卖的客商几乎没有。俺跟孩子她娘就用车子把“黄山海蜇”推到几十里外的王哥庄集市上销售。再后来跟人合伙租一辆“天津大发”车,到更远的李村集市上叫卖。那年头只要一喊是“黄山海蜇”,不用发愁卖不出去,哪一回买卖也错不了。以后有了冷藏电器和大型冷库,再加上外地慕名而来的海蜇贩子和大客商越来越多,俺两口子就退出这号营生了。现如今忙活海蜇的渔民每年夏秋季节怎么着也能1天挣个七八百块钱呢……

说起俺家那口子,也是与海有缘的人,娘家在青山,离咱黄山也就几里路。俺发小跑过几次青山,都是赶去救人。一刮台风,青山那边的港湾就会遭受撞山一般的回浪袭击,渔船靠岸,抛锚根本停不住。青山村里来人一喊救援的请求,黄山几十号男人就会拼着命地赶到出事现场,帮着拽拉缆绳,将快要遇险的渔船拉回港湾里。有时候我们还会从黄山这边送船锚过去,极力帮助青山渔船从苦海中脱险。这是俺跟青山最初的缘分,长大后媒人给说媳妇,说到了青山那边的大嫚儿。好家伙,人家是高中生呢,要不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行,没准儿还能念书念出个名堂呢。一开始嫁到黄山来,俺那口子没享什么清福。除了跟俺一起卖海蜇外,最有成就的要数孩子的教育。俺家两个嫚儿,老大成婚,嫁到了青山,嗨,跟青山又是一层扯不断的联系。二嫚儿的学习遗传了她娘的基因,发小用工,写不完作业绝不困觉。青岛、武汉,上完了大学读硕士,2015年秋天一人独闯澳大利亚继续深造念博士。孩子是挺有出息的,俺跟孩子她娘也都很欢喜。相信她无论走到哪里,故乡的记忆应该不会忘记的。

俺家再下一辈的人不知还能不能有出海打鱼的。咱黄山村,哦,如今叫黄山社区,也不知还能有多少人愿意继续打鱼为生。像俺这把55岁以上年龄的人在黄山社区已经是都不出海喽,近海打鱼的机船除了捕捞海蜇外,再看不到跑远海的踪影。很多外乡人看到俺脸上的肤色,不大相信这条汉子曾经在海里的风浪中摸爬滚打过。打鱼的人嘛,应该是红黑的脸膛,哪里见到过肤白的渔民?是啊,打鱼的人,风吹雨淋,烈日暴晒,红黑的脸膛才是印证。早哩咱也的确是这样的汉子!后来咱不再出海打鱼,种茶、炒茶、收茶的营生都跟咱靠边,在自家作坊式的加工茶场里忙忙碌碌,累是累,终究累不过出海打鱼的营生,山雾熏着、海雾润着,渔民那粗糙的脸色就被慢慢熏润,渐渐地失去了打鱼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