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俺姓姜,名集军,曲家庄渔民。俺爹姜丰德,也是地地道道的海上渔民。从俺爹那一辈说起打鱼的事儿,就得先从曲家庄说起。
崂山有名,那是响当当的。崂山里出“老道”那也是响当当的。崂山的仰口湾,那是大自然的造化;崂山的太平宫,那是咱祖先的道家风骨。寿字峰、关帝庙……山上山下,秀水潺潺、林木葱茏、奇峰突兀、怪石嶙峋,狮子峰、绵羊石……形态各异、浑然天成、惟妙惟肖,启人遐思。仰口湾、觅天洞……幽渺神奇、幻景迭出。这些文人辞藻,听起来极是中听,要叫俺写下来,那可是活遭罪。若是说起曲家庄有个姓姜的渔民,没有人不知道。若是说起曲家庄,怕是崂山人都有不知道的呢,更别提崂山外面的异乡人。抬眼一望,仰口湾海水滔滔浪;回头一看,太平宫山风呼呼响。这就是曲家庄!栗子沟、长湾、辛家岭、仰口、泉岭、上庵子、朱家沟、下桥、柞岭子、新社区、曲家庄、兔子洞13个自然村,都是曲家庄!
听老辈人讲,曲家庄各家祖上来路各有不同,曲氏、苏氏、于氏、周氏等人家有在明朝初年就打云南那边迁居过来,自清朝道光年间以后陆陆续续还有家族从周边村落移居而来。散散落落的村子基本上位于有许多石疙瘩的地方后面,所以早哩咱这地方叫“石疙瘩后”。1935年,有个叫沈鸿烈的青岛市市长来到“石疙瘩后”,觉得这名字实在不雅,与大自然风景太不协调,便选大户姓氏,改称“曲家庄”。
姜氏人家在曲家庄是后来户,大概从俺爷爷那一辈才开始有了曲家庄的姜氏人家。自古以来,曲家庄的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早哩偏重打鱼为生的人要多一些。俺爹7岁的时候从老家桑园村随着俺爷爷去青岛生活,由于受不了后娘的歧视虐待,俺爹跑回老家。俺爷爷的弟弟,也就是俺的二爷爷对俺爹又不是很好,俺爹一跺脚离家出走,自立门户,投奔到10多里外的曲家庄亲戚家过活。那一年,俺爹12岁。打俺开始记事儿,父亲的形象就是一个渔民,整日里跟渔船打交道。春秋两季,俺爹不是跑渤海,就是下“南洋”。俺打小知道日照、连云港这些有海港码头的地方最早是从俺爹口里知道的。
读书对俺来说,实在是头疼的事情。8岁上小学,念到12岁那一年,高低上不下去,俺就退了学。在这之前,俺没少挨爹的狠揍,也没少挨娘的训斥。山坳里常有俺的身影,不过总是一闪而过,怕的就是让人发现告密给俺爹。俺娘害哮喘,身体一直不好,两个姐姐早早替娘分担家里的活计。俺退学后,到村里的4小队干活挣工分,种地瓜,割豌儿草,只能拿到最高工分12分的六分之一。秋日一过,每天在山里拾柴,满眼都是光景。看那绵羊石,好几块天然的大石头怎么就叠在了一起,这得多少年的功夫造化呐!跪伏在山坡上,外形口眼像极了一只温顺的绵羊!据说在崂山的象形石中,就数这块绵羊石最逼真。再往绵羊石北面去,在近峰巅处有一形如狮子吻的洞穴,里面能容得下十几个人的身体。洞壁上石刻的字迹重重叠叠,马马虎虎,据说是什么明代大学问家的题字,狮子峰便有了不小的名气。那接近半米的大字“山海奇观”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让人瞅一眼就能记住。什么老君洞里的孙不二塑像,什么著名道人丘处机手书的20首诗,都在咱脸前划拉过眼珠子呢。只是咱没文化,识不了几个字,哪里想过这都是些文物呢。自家盖房子,咱只知道打石头,漫山遍野的石头,只要没有刻着字,咱就跟人家开采回来当作砌墙的石料。
俺跟海的缘分,命里注定!从俺家住的地方到海边的沙滩,跑不了几步,用不了多长时间。仰口湾的沙滩,在俺眼里那就是一个字:美!海水的浪头一波又一波推到细细的黄色沙滩上,海风吹来的时候,浪头更是欢快。俺在这里学会了游泳,抓鱼的本领随着游泳的技术也是越来越高,什么小光鱼,什么小寨花,在咱那竹竿绑着的鱼钩下一条又一条上钩,在俺眼里没什么比这更好玩的啦。远远地看着解放军的值班艇,小伙伴们总是很开心,喊着跳着没完没了……
14岁那一年,俺跟着父亲钓鱼,每回都是乘着摇橹的小船,在近海一钓大半天。15岁的春天是俺正式出远海打鱼的开端。那一年,村里的大集体已经允许单干,俺小小年纪也顶着大人的名分入股。起初,爹、姐夫和俺三个人使着一条8马力的小船在近海打鱼,基本上什么事儿都是爹说了算。18岁那年秋天,俺开始学着打海蜇。咱这一带的海蜇个头比南边黄山村海域的要小,仰口海域的渔民叫它“白货”。记忆最深的不是打了多少海蜇,而是自己的手每天都会被“白货”蜇得疼痛难忍。所谓“下南洋”,就是像当年父亲那样在船上打鱼,一直打到了崂山南面的日照、连云港等海域。崂山渔民对“下南洋”的营生,有时候也叫作“出大海”。“下南洋”的日子,俺们打鱼的人穿雨衣睡觉那是常有的事儿。那阵子还没有配“起网机”,用网捞鱼还是靠手工,手掌磨起的老茧一层又一层,那个疼劲不是用言语能说得清的。
后来俺顶着父亲的名义入股另一条渔船,父亲又买一条小船,这算是俺成人立业的又一个标志。父亲打了一辈子的鱼,直到2015年因病才歇息告别打鱼的营生。俺小的时候虽然因为不爱念书老是遭爹地揍,但又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即使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俺还是被看成姜家传宗接代的“独苗”,所以爹对俺也就只能是恨铁不成钢。俺出海打鱼,起先在父亲眼皮底下还感觉不出什么父子情深,后来俺不跟父亲一起出海,距离远了,反倒是能感觉出父亲对儿子的牵挂。俺最叫爹揪心的就是开篇说起的那次在崂山头遇险的经历,到过崂山东线旅游的人都会对那弯弯曲曲迷人的海岸风景线过目不忘,可在悬崖峭壁的夜色山路上急速行车,没有多少人能体会到多么惊心动魄,更没有什么人能感知到一个父亲急切寻儿却不知儿命运如何的那般心情。
俺“出大海”打鱼打到24岁,再也没有“下南洋”。村里的年轻渔民后来也有不打鱼去干建筑之类的营生,或者做起生意来。俺回村开起了饭店,村里人来吃得少,主要沾着崂山仰口风景的光。饭店开在风景区的交通要道上,旅游的客人越来越多,吃客们也就不老少。开饭店挣钱养家糊口没有问题,可俺老是觉着饭店的鱼没有渔民们在船上做得好吃,俺在集市上买回来的鱼更是吃起来没味道。这样的日子过去五六年后,俺又动起出海打鱼的心思,每天望着海面,心里老是痒痒,守着海不打鱼,说不上来的滋味。兴许俺就是天生打鱼的命,再或者说俺就是离不开海的人。30岁那一年,俺花5000块钱买条12马力的船,又开始了海上打鱼的日子。再后来俺到即墨那边去又买条36马力的船,继续打鱼,收获最多的要数“寨花鱼”。
虽说是又操起打鱼的营生,但不再“出大海”,春秋两季在近海打鱼,只要不刮大风不起浓雾,咱的渔船准会在潮水的变化中启航捕捞。近海的鱼已大不如从前的数量,村里的年轻人绝大多数不再选择打鱼的营生,找个船工已经是很难的事情。早哩有个姓齐的河南小伙子,十八九岁的时候千里迢迢找上门来要做饭店服务员,俺看他人好收了他做工。几年以后这姓齐的小伙子跟俺出海打鱼,不遇风还好,稍一遇风浪就晕船。打鱼这营生,小齐干不了,这就是命。一年后小齐回了河南老家学做电工,干得还不错。说实话俺真是舍不得这么个好帮手,逢年过节的时候,小齐总会打个电话过来问问好。前年小齐回来,在咱饭店里还好好聚了聚,很是念旧情。俺再找的船工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干活出力气,该多少报酬就是多少报酬,不需要签什么约,兑现工钱说到做到,诚信为贵,打鱼的人就这么简单。
原先开饭店,俺是跟着两个姐姐掺和在一起的。后来俺家那口子独自撑起饭店的营生,她主内,咱主外,饭店生意一直还算不错。7年前翻新扩建饭店,附近有喜事的新人也都愿意来咱这里办婚宴。说起俺家那口子,可唠叨的事儿不多,顶多说起来是有缘分——跟大海的缘分,跟渔民的缘分!老丈人、儿子、三女婿在一条船上打鱼,三说两说就把一段姻缘给牵了起来。港西村那边有个大嫚儿,她娘从咱曲家庄嫁过去的,再说回曲家庄的婚事,娘不反对。爹是打鱼的人,亲家是打鱼的人,还能有什么说不来的。提亲的事儿一拍即合,相亲的过程再简单不过。媳妇过了门,一天到晚也还是唠叨些跟海有关的事儿。就说发小织渔网吧,500扣的鲅鱼尼龙绳网,辛辛苦苦织下来才能挣5分钱。俺丈人,心细手巧,不仅渔船上的活儿干得麻利,修船的功夫也很不一般,谁家的渔船有点什么问题都要来找老丈人修理。可是这么个手艺精到的渔民在渔船上却是长时间捞不着重要的活儿去干,渔船上的“大车”位置就更是别提。这事儿有点久远了,渔村实行大集体生产制的时候要讲成分,老丈人她爹1949年随着国民党军队到了台湾,留下孤儿寡母变成了逃台家属,要是让这号人在大集体的渔船上干仅次于船长的“大车”活儿,那还了得?人跑了怎么办?还好,老丈人不像是要跑台湾的人,经过数年考验,他总算是获得了“大车”的位置,为大集体的渔船做贡献。俺爹呢,也因为有个在台湾的老爹,没少受影响,村里分东西,别人少了不行,这个台属就没说话的份儿。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台湾那边刚开禁,俺爷爷就从台湾回来探亲,看到自己的后代靠着出力气生活并且家庭安稳,老人家感到很是宽慰。俺家那口子嫁过来的时候,婆婆一身的病,公公出海打鱼,丈夫出海打鱼,家里的事情常常要靠媳妇一人打理。孩子出生后,上有老下有小,媳妇的担子不比别人家的小。
要说说咱家儿子啦。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咱只能要一个孩子。从传宗接代角度讲,俺是姜家独苗,到儿子这一辈又是独苗。俺曾经想过儿子成人后干什么好的问题,老实说,不是没想过他以后会不会打鱼的事儿。渔民嘛,不想这个问题是假的,但想多了也没用。儿子10来岁的时候,乘着放寒假和秋假,他跟着俺出了两趟海。俺家那口子教育儿子,说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是出海打鱼的命。俺小时候逃学没少挨父亲的揍,现在轮到俺教育后代,咱没动过儿子一指头。俺曾指着自家的渔船对儿子说过这样的话——将来你要是不念书了,这船就给你啦!儿子聪明,再也没有出过海,他知道自己应该不是打鱼的命。大学向他招了手,从烟台大学体育系毕业后,他最大的愿望是当体育老师。自由搏击这个体育项目,儿子很是喜欢也很擅长,这跟打鱼一点也不沾边喽!
每年正月里,咱渔民忘不了两件事儿。头一件是正月初一都要去“娘娘庙”祭拜,以求妈祖保平安。在仰口沙滩南头原来就有老辈们建的“娘娘庙”,俺爹在世的时候跟曲家庄的渔民们凑钱又扩建了“娘娘庙”。供品通常要摆只鸡的,猪肉也不能少,一大清早鞭炮一响,渔民们的正式祭拜便算开始。正月里的第二件事儿是正月初八这一日,四周八邻的村民、渔民还有青岛赶过来的市民们都要敲鼓打锣,带上祭品到咱崂山的华严寺“狐仙洞”祭祀、捐款。要说“狐仙”怎么回事,咱说不清楚,只知道传说中他能降福消灾、救人解难。也有传说“狐仙”是咱崂山的胡三太爷,他凡事“有求必应”。发小俺割柴火的时候就去过那“狐仙洞”,看上去像是有人用石头垒砌的石洞,实际上它是由崩塌的岩石自然堆砌成的。在崂山,这种“崩塌洞”很典型,全是花岗岩呢。咱当地人叫它“狐仙洞”,佛家人叫“寂光洞”,胡三太爷的灵位便是在这“寂光洞”供奉。
2015年底,俺淘汰了原来的老木壳船,置办了一条17米长、200马力的大渔船,船长当然还是俺来干。正月里拜了“妈祖”拜“狐仙”,出海打鱼的人心里就踏实许多。海里的潮水涌着日头早早地出来,咱渔民忙活的光景也跟着敞亮起来。向东望着大海,回头就能看得见咱生长的地方曲家庄,还有背后的崂山奇峰。别看咱识不了几个字,话也不大会说,心底里的感情要往外涌的话,也是老鼻子多呢。仰口,仰口!旅游的人到这里来游玩,看着海欢呼,看着山惊叹,却鲜有人知道这里就是曲家庄渔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甭说异乡人,就是俺那亲生儿子能说出祖辈打鱼的一二三来,怕是也很困难。若是让他来讲俺当年在海上战风浪的传奇,大概就不是传奇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