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现如今在咱石老人村的老渔民中,俺算是年龄比较大的,眼看着就80岁喽。
俺爷爷打过鱼没有?这咱说不清。俺爹打鱼,这咱记得很清楚。他那可是在民国时期就出海捕捞的。早先俺爹干过村里的渔业组长,自己的打鱼营生干得不错,领头领得也叫人说不出一个不字。俺发小的时候,偶尔上爹的船去耍耍。在海里扎个猛子,捞个石花菜,早早地俺也有了点靠海吃海的本领。让俺记忆最深的就是爹摇橹的身影,打鱼的人干的全是出力气的活儿呀。刚解放那几年,爹在蓬莱那边打鱼,一年春秋两季很少来家。
俺弟兄两个干活儿,爹很是看好俺。1956年秋天一过,爹从蓬莱回家,让俺来年北上替他继续打鱼的营生。俺那时还不到17岁,个子也没长起来,比同龄人还稍矮点。出海打鱼这号大事儿,俺怎么也得听听娘的说法。那年冬天,俺想报名去参军,娘不同意俺当兵。后来在青岛纺织机械厂当工会主席的姐夫答应俺,让俺去那边的工厂当工人,娘一听学徒工每个月才15块钱,这营生不怎么地,末了也是不同意。打鱼嘛,靠谱!娘同意俺爹的安排,让俺到蓬莱那边去干打鱼的营生。1957年一开春,俺跟着本村的5个伙计北上蓬莱,开始了船上捕捞的日子。好家伙,蓬莱海域的鱼就是厚实,那个多呀!刀鱼、黄花……什么花样的鱼都有。大对虾,比一个手掌还长。一趟活儿下来,7000多斤海货,每天两趟海上捕捞就是14000斤。最后打捞的鱼实在多得不行,只好扔掉一些。俺那是正儿八经第一次出海,下网拽绳,拽绳拔网,连续9天不歇息,天不亮跟着潮水出行,在海上干到天黑才下船。海沿儿上的房子一租好多天,住的条件不怎么地,可每天回来倒头就睡,哪里还挑剔什么条件。捕捞的鱼虾要交给村里的生产大队一半,剩下的一半俺们一条船上的5个人再分,算是各自的劳动所得。逢着农活夏收,俺们这些打鱼的人必须赶回来帮着家人割麦子,等到秋季出海前,还得把其他该干的农活一并干好才成。
这样的日子,俺一干3年。1960年秋冬季节,在蓬莱干完最后一次捕捞,征得爹的同意,俺一个人回到了石老人村。1958年,俺还不到20岁就结了婚,娶的姜哥庄那边的媳妇儿,人家19岁就过咱曲家的门,生孩子不满月,就上山挑着筐娄背地瓜,80斤的地瓜从山上运到村子里,没有半个多小时绝对不行。孩子不到1岁,孩子娘就得到十几里外的枯桃村挑筐、打夯,拼着命地挣工分补贴家里老小紧巴巴的日子。俺总不在家,全让媳妇儿挑着一家人的重担,也不是个事儿,所以回石老人村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回到村里没多久,俺又干起了打鱼的营生。那年月在村里的大集体,出海打鱼也跟干农活一样挣工分的,11分就算最高分。1963年,村里管渔业的干部让俺领船,那阵子叫船长还说不上,一条木篷子,几个人出近海捕捞,算不上太辛苦。那木篷子的模样俺记得清楚,说不明白。咱村本家能论起辈儿的老弟曲孝伟别看没打几天鱼,说船的事儿他最能讲明白,这是后话。渔民们干活儿相互之间很少有什么你我不和的事情,遇到有小青年偷懒的情况,咱这个领船的慢慢劝说,从不骂人。即使小青年出海时辰困觉的状况,俺也是好言好语提个醒,不会轻易给人家脸色看。村里打鱼的人,无论是大集体时代还是单干时期,都乐意跟咱一起干,说是维民大叔脾气好,不给别人一点亏吃。俺平日好喝点酒,但在船上从来不喝,只有船稳妥妥地靠岸后,咱才端着酒杯饮几口解解乏。1968年,村里干部还给俺加活儿,让俺管理渔业队的一些日常事务。说是管理,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监督渔民们别小偷小摸悄悄从船上往自家拿几条鱼。这事儿哪能看得住?说老实话,咱也干过几次这号事呢。就是村干部也有顺手牵鱼的时候,谁也没觉得这事儿有多丢人,超过3条两条的,那就要当回事儿说道几句的。1980年,村里大集体有了12马力的机船,比起摇橹的木篷子来,干活儿的强度小了许多,海上抗风险的能力也比从前好了不少。
前边说过,俺家的日子过得太紧巴。上有哥哥姐姐,俺在家排行老三,自己成家后,娶了媳妇儿还要照顾两位老人。老丈人和三舅子打一辈子的鱼,其余几个舅子养海带。虽说是都跟海打交道,可都在大集体干活儿,挣不了几个养家糊口的钱。所以人家给俺媳妇儿介绍对象,父母一听有人愿意娶就赶紧同意这门婚事。姊妹4个,兄弟4个,媳妇儿家那边的日子怎么能富裕?孩子娘跟着俺也是够辛苦,看着俺打鱼归来有渔网破漏,赶紧抽空帮着补渔网。咱家里4个孩子哪一个都干过结渔网的活儿,只要能挣工分,他们就不闲着自己的手。孩子娘舍不得吃俺分回家里来的鱼,攒个三斤四斤的海货就坐着公交车转悠到青岛市区沿街叫卖,最远都跑到了青岛栈桥那边的东方菜市场、大窑沟市场和台东菜市场。她不是非要吃这个苦,是心里惦记着能给上辈的双方父母接济点孝敬的零花钱。说来俺媳妇儿命是苦,才40来岁,两腿就患上关节炎不能下地走动,以后更是多年卧床不起。很多大医院,俺都带她去看过,钱花了不老少,病却一直没有治好。
家穷思变,买不起大船搞单干,俺心思着如何靠养扇贝改善家庭生活。1987年那阵子,俺单身跑到离朝鲜鸭绿江50来里路的地方去搞扇贝苗。在大连停留,为节约路费,自己一人在大连的街头路边吃个刚够饱的午饭充饥。经过俺的努力,人家总算是在冬天把扇贝苗给送到了咱石老人村。在崂山地区引进扇贝种苗,可以说咱是最早的一个人。自己养扇贝成活,周边渔村的人接着也因为推广俺的技术而发家致富。县里水产部门的领导为这事儿专门请我喝过两次酒,说是咱这人自己致富,还不忘带动大家一起致富,真是好样的。
大儿子刚成年,就弄条小船自己干,咱全力支持,告诉他怎么打鱼,在哪里能打到鱼。“老子刚强儿不弱!”渔民们的话还真是没错,不靠爹养活,大儿子干得很有出息。小儿子曾经养扇贝和鲍鱼,也算不孬。说起孙子辈儿,有在英国留学归来到银行谋职的,也有干自己的营生养家糊口的。不过这一辈儿的人没有一个打鱼的了,两个女儿的后代也是这样,谁也不愿意再吃打鱼的苦。
俺当年也是念过书的人,高小毕业后跟爹继续在家学着念四书五经。大概是遗传了俺爹写字好的缘故,自己写的字在村子里也能拿得出手,春节给别人家写对子,也能得到四邻五舍的乡亲们一番夸赞。不信,你去问问咱村的大学问人曲孝伟,俺前边说过,一谈打鱼的事儿咱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孝伟老弟说起来才叫有板有眼,非常靠谱……
该听听与老船长同宗同族的曲孝伟怎么叙述了……
是的,在俺曲孝伟看来,远房二哥曲维民的那手好字,石老人村的人没有能比得过他的。在打鱼的人当中,老辈儿们没个不夸的,小辈儿们都愿意跟着他出海打鱼。
二哥家老早以前的穷光景,其实不是他们一家。俺小的时候,冬天穿鞋子要用猪皮帮子裹鞋面,用海带叶子往鞋里塞,好取暖。二哥也是穿过这鞋子的。俺七八岁时,帮着渔家大人纺渔绳,给咱个火烧(烧饼)吃,那就是天大的享受呢。早先渔民的日子苦还不说,命都经常保不住。1957年,俺舅舅在石老人村近海忙活钓鱼,一场大风说来就来,小木篷子的渔船说翻就翻,舅舅顿时葬身海底,连个尸首都没找到。俺娘家5个姨,就这么一个男壮劳力。舅舅遇难后,俺娘跟姨们哭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那惨烈的景象至今刻在俺的脑海里忘却不掉。
俺在石老人小学毕业后,又考到青岛市26中就读,随着学籍把户口都拉到城市里,那时学生吃39斤供应粮呢。初中毕业,俺回到石老人村务农3年。后来跟着俺家三爷爷学木工手艺活儿,帮渔民们修船补船,整日价也是跟渔民们打交道。渔民们出海打鱼的季节,俺跟着本村也是干木工的崔姓好伙计,一起闯外做买卖。因为俺丈人在连云港有人脉资源,加上四爹在上海工作,所以从村里生产大队开个证明(那时还没身份证),就一路南下奔着上海崇明岛、江苏南通、浙江温岭那边去做生意。10块钱在当时可是大钱,每次出门要把大钱票子缝在裤腰上,还得装得穷酸唧唧的,怕人打劫。晚上4人的房间,两个人花两块钱包下住,还是怕贼惦记。做买卖什么也做,贩钢材也贩地瓜。1986年,俺跟老崔跑到浙江余姚,一边让人家给加工好鱼货,一边再往外贩。年轻胆就大,什么也敢做。等家里渔民休渔期到了,咱再回来继续干木工帮着渔民修船补船。大概1974年吧,俺心思着在石老人村能做渔船,不断实验,反复试验,想在船上试着安装机器,可就是不成功。80年代初期,莱阳和日照那边的船厂也做过类似实验,也不成功。杭州那边的造船厂,还别说,变速箱搞得不错!以后江苏宜兴船厂也模仿着去搞,外壳虽一样,质量过不了关。踅摸来踅摸去,看看这家看看那家,俺在石老人村造船的梦想最终也没实现,这不能不说是个极大的遗憾。
1985年秋天,俺也随着单干风去跟渔船出海打鱼,那个季节打的海蜇老鼻子多了。3块8毛钱1斤的墨鱼干,有的是人要,山西运城的贩子千里迢迢都赶来收这海货呢。说起渔民单干,并不是一帆风顺,刚开始单干,苗头一出现,上边来人就指手画脚连连阻拦,这说明上面的政策还很矛盾。直到1986年,咱石老人村的渔民才开始放手大干。原先50条小船,一下子300多条船冒出来,石老人村附近的朱家洼、金家岭、午山等不靠海的村民都来包船打鱼。好家伙,船的马力加大,船的性能先进,人的动力更是强劲,八带鱼那个过剩的情景到现在俺还能历历在目。单干前的渔村,渔民们捕捞的鱼货,村干部看着分配。单干后,个人的收入翻了几番,渔民的日子一下子好过起来。国运好啊!还是这块地,石老人村子里的房屋全都换成了舒适的楼房,村中的道路干净整洁四通八达。风船换成了机船、木船换成了铁船、小船换成了大船,石老人村4公里的海岸线一派繁忙景象,打鱼和海水养殖搞得红红火火,村民们不管是打鱼的还是干着其他营生的,生活水平都今非昔比。说句到家的话:不感谢共产党,天理不容!
2006年5月,国家第一次以法制化的形式颁布《地方志工作条例》。第二年,石老人村就安排老党员和德高望重的离退休回乡老干部开始这项工作,俺被列入其中,在上海离休的俺四爹回祖籍探亲也被特别邀请。这号中国人的传统美事儿让俺赶上,又让俺参与进来,实在一大幸事。那年月俺在村里担任石老人观光园综合办公室主任,一有空就到市区的城中村浮山所看人家如何写志。俺家祖上从老爷爷那辈儿说起,无论是晚清还是民国,也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商界、政界、军界、学界哪一界都不乏俊杰代出,所以家族修谱也是代代不断。“文革”那会儿,俺偷偷地把几大本石老人村的曲家族谱藏留下来,等到盛世修志的好时期,俺能光明正大地参加村志编纂,内心是多么喜悦!石老人村的一草一木,一船一网都像放电影似的呈现在俺眼前。那些哪怕早已离世的老渔民也都活龙活现地走到了俺的视野里。每每见到本家老船长维民二哥,俺都要从他那里“挖”点本村渔民的陈年往事。二哥不善说,俺善记,好在咱也是跟渔民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因此来说,石老人村渔民的一二三,咱也能记下一些……
咱村早先修码头时,“七张村八下庄”,金家岭、午山、王家村、山东头、李村那边的郑庄等合伙投资,制造筏子出海捕鱼。就说1897年吧,咱石老人村打圆网的筏子鼎盛时期有100多条,整齐浩荡,声势壮观,号称“100条旗杆”,即墨、莱阳、莱西等地远近闻名。筏子一般长10来米,宽4米多点,外形简陋,船头尖簇型,底呈墨鱼瓢状,上部平正,中央3根松木,直径半米多,粗壮坚固,称作“伐骨”,两旁圆木称“帮骨”,大约3个手掌长,篷帆、网床、水坛、耙斗子、漂钩、斧头、锯木、抓鱼钩、绳索……这些个渔具,二哥小时候也是见过的。
1913年,咱村渔民合伙引进第一条挂子网船,7米多长,两米来宽,船体可见:镜面板、站肋骨、底肋骨、前虾须、头筋、帮筋,后弯鸟、后山、前大山、后大山、底板、月牙板、转肋板、小转、两道水拉、大站、大拉、船甲板、遮浪板……“虎牙”“龙口牙”“大杠橹”,还有桅杆下面1米的横撑“象鼻子”,好家伙,咱是修过船的木工,说起这些来不会含糊的。打橛子,二月二开始,两条船连在一起,木橛在家中制成,放入海中,下杆,正杆,中间绑一横杆,十几个人齐心协力打夯,有一个人喊号子。听比二哥还年长的老渔民说,船长有个技能叫“耍石头”,底杆两头挂石头,必须要会压石头,才能控制好水层深度,底层打虾虎、黄花、白鳝、老板鱼、牙片鱼、梭蟹等;中层是小泥鳅;上层刀鱼、八带、鲅鱼……
以后有了更大的流网船,海笼、吊筐、虾耙、潮镞、照明灯、指南针、专用切鱼刀、腌鱼的粗盐等等,这些个渔具俺发小也是见过的。流网下入海底中,水流冲击呈布袋状,为调节网的浮沉,有专门工具,叫“站缨”,下面有水泥坨子,1米长的竹竿,上面系一小红旗,上下网标记着。咱石老人村的渔民就说了“南海放大流,七品县官也不换”。再以后的钓钩船和养殖船都大同小异。1913年,咱村跟外面的行家学来不需跑蓬的技术,3个人一条小船,两个橹就行。再往下说圆网捕鱼,过程很复杂,每只筏子6人,出海时需要4个人同时开摇,一般两盘橹就到达目的地,发现鱼群,摇橹过去,开始下网。因为刀鱼繁多,可看到刀鱼在网圈内跳跃,天光海鳞。为防止逃跑,要掷1斤重的鹅卵石打那些跳跃的鱼群。老辈儿渔民说,那阵子每日打个两三千斤刀鱼没问题。时代在发展,拖网船,80马力以上的大机船,航海图,方向指挥灯,对讲机,那真是一代比一代先进。1981年,咱村就有人购买了玻璃钢船,在当年崂山整个海域出现也是够早的。
渔民出海捕捞是大营生,不乘船出海也有收获。就说海底采摘“海嵩子”吧,咱石老人村有150年的历史呢。“海嵩子”就是石花菜,熬凉粉,海边的人都知道石花菜熬凉粉,味道鲜美,口感爽。下海拿“菜”,当年大集体也有补贴,这活儿不比出海风险小,村里有人就因为采摘石花菜被鲨鱼吞腹。后来有了潜水衣、氧气瓶,风险小了许多,一次采个二三十斤不成问题。咱村加工海米的历史也不短,20世纪20年代就有,米粒完整,连尾边的小钩都完好无损,秋海米凑在一起晶莹剔透,不吃都看着美滋滋儿的。“农历六月六,看谷秀,子秀穗,辣波螺成群;穗子成梢,辣波螺散奶……”这是咱石老人村的农谚,也是咱村渔户人家赶海季节的口头禅。“割根了”——石老人村的俗语,意思是事情彻底做完了。咱写村志,老在想渔民的事情何时才算彻底做完?
圆网打鱼那时节,咱石老人村的海产品贸易兴隆昌盛。周边李村、城阳,远一点的即墨、莱西、莱阳,有用人工挑担来的;有靠驴和骡子牲口来驮的,昼夜不停,一天交易额能达到这个数:铜钱30多吊,铜板200多块,大头钱20多块。海上有赌钱的宝蓬20多家,临时小吃棚也有20来家,卖布,小买卖,繁华异常。挂子网时代,鱼贩子也不老少。许多渔民家里的妇女也挑背着筐篓到附近村庄去卖海货,对啦,二哥维民的媳妇儿当年都跑到过青岛市区的菜市场叫卖呢。这在咱石老人村叫“老婆汉子,艄公贩子”,人人都为忙口饭吃而奔波。
在俺的记忆里,石老人村的“龙王庙”还能闪现出清晰的轮廓,“文革”那些年“龙王庙”被拆了去,渔民们出海前在“龙王庙”烧香磕头祈求平安的情景随之也中断了一些年头。当年3个人在石老人村的海滩钓鱼,一晚上千数来斤轻轻松松。20世纪70年代,在石老人村头前的芦苇盐碱地,俺还能看得见小花蟹、西施舌和野生参。秋日季节,大鲸鱼带着小鲸鱼一跳一跃地顺着清澈的大江口往西游奔,那情形还能再现吗?俺看是不会有喽!
俺这一支子曲家,跟二哥维民家一样,娶过来的媳妇儿,娘家也都是跟打鱼的营生多少能沾上边,只是后代们,特别是后代的后代们没有一个再干出海捕捞的营生。是海里的鱼少了,还是打鱼的活儿太辛苦?再或者是说海里的污染逼迫,还是新的诱惑太多?反正,石老人村的后生们怕是要离“海”越来越远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