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东面临着海,西边依着山,长岭村早先的房屋大都依着山,石为墙、茅草盖顶,俺家就在陡峭山崖那儿高高低低的半坡上。村里一小块一小块的山地,能种点小麦,量少得可怜,收成就更不济。只有种地瓜,才能勉勉强强当一年的口粮。俺生在长岭,长在长岭。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俺都再清楚不过。俺发小命苦,6岁那一年,娘撇下一大家子过世,第二年爹随了娘去。俺是家里老小,一个长兄,三个姐姐。没有爹了,长兄就是父亲,兄嫂便是母亲。跟着比俺大20岁的长兄一家过日子,穷是穷,心里没有受什么委屈。俺念不起书,大字不识一个,只有干活的命。种地瓜、收小麦,长岭的山地就是这么些农活。
老天给了长岭一大片海,从山崖半坡上的住处到海边最远也不过两里路。老早以前,长岭没有港湾,祖先们守着大海却不打鱼。到了俺爹这一辈才开始跟海打交道,却仍然不打鱼。这话就不对茬儿了,跟海打交道,怎得就不打鱼呢?嗨,这咱得从长岭的石头说起。
崂山的石头在全中国有名,长岭这一带的石头在崂山最特别。长岭西面有座天茶山,是崂山巨峰东南的又一座高峰,怕是快到1000米呢。天茶山上的一块柱石老高老高,一竿子拔起来有两百来米高,村里人叫它一气石,石上可望日出,又叫日起石。日起石的南垠有很多洞窟,其中有一清风洞,还有人叫高石屋,平旷敞朗,百十来号人在上面一点问题没有。有条发源于高石屋南山坡的河,叫石头河,从西南往东北流向,经北长岭、下长岭,向东流入黄海。石头河是季节性河流,河床以及两岸大都是花岗岩卵石。做学问的人说其实那是叫“冰川漂砾”。几百年来,俺村老百姓建屋造房就地取石,石头垒墙,石头铺路。一进长岭村,抬头望是石头,低头看还是石头。长岭石头不仅让咱村民有遮风避雨的地方,还能让咱村里的人靠石头养家糊口。长岭村由北长岭、南长岭、下长岭、葛湾四个自然村组成。下长岭的于氏与雕龙嘴村的于氏同源,清朝末年从雕龙嘴村迁来。随后,俺刘家刘氏十一世族“京福”由后疃迁北长岭,刘氏十一世族“建白”由港东村迁南长岭。1939年林氏后祖“林兴”从返岭前自然村迁葛湾定居……绕了这么大个弯子,才要说到长岭村的人怎么靠石头为生。长岭人从祖上就有上山下海的多般技艺。夏季除了收麦种田,就是开采山石、采摘中药,秋天呢就是收获庄稼,初冬一到便布钩钓鱼、登山砍柴。也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长岭的刘、林、于三家合起伙来在海里用石头围建起一个小码头,一起租船,一起出海运石头。
俺爹长年累月干的就是运石头的营生。从长岭到青岛大港码头,再到更远的马戈庄等地,人家需要咱长岭的石头不是建码头就是给卷烟厂建车间用。俺爹给卷烟厂运送的石头,咱小时候见过,那用来铺池子的一方石头高10公分、宽40公分、长60公分,整整齐齐,像一块切好的大豆腐。咱长岭的石头好切割,要什么尺寸,就能像切豆腐那样割出什么尺寸。俺年纪小,搬不动石头,只记得长兄肩扛石头往小码头走去的一步步背影和父亲在船上拉动风帆启航的场景。
俺爹没打过鱼,长兄也没打过鱼。要说真正的渔民,还是俺最靠谱。如今70来岁的人,还在海里忙活打鱼,也算一辈子的老渔民呢!发小俺就喜欢下海钓鱼,没农活的时候,手里拿根线,再栓个坨子,跑到海边一扔,顺着海流来的黑头、鲈鱼,偏口……一条条上钩,好不欢喜。咱钓鱼的功夫到70来岁也不差,一条24斤的鲈鱼就认咱的钩,说上钩就上钩,也是欢喜得没法说。
俺正式上船出海打鱼已经19岁。那一年,俺大爹一天来家3次,叫俺到他家去生活。长兄不答应,觉得这样做会让自己在天上的父母责备。再说啦,兄嫂对俺从来不动粗不噘骂,把亲小叔子“撵”出去,她的脸往哪儿搁。大爹一生没能生育儿子,觉得把自己亲弟兄的儿子过继来,也能有个名堂。长兄与大爹争来争去,拗不过大爹的理由,终是同意自家弟弟过继给亲大爹。50多岁的大爹打了一辈子的石头,总算有后了。正月十五那天,俺正式过继给大爹做了儿子。大爹老泪纵横,长兄哽咽难耐。好在俺也没出刘家大家庭的门,干石匠的大爹待俺不薄,长兄也时常过来看俺,还像以前一家人似的。那年伏天,村里的领导调俺去渔业队干活。大爹和长兄起先都是犹豫,生怕出海让俺遭罪。那阵子长岭出海捕捞的渔船还是风船,没有机械动力,海上作业不是一般劳苦,更不是一帆风顺。俺这些都不怕,早就想着能跟风船出远海打鱼呢。大爹和长兄拦不住村里的决定,因为他们明白俺的心怕是更拦不住,出海打鱼,早晚的事!
带篷子的风船“下南洋”,走不太远,主要打捞鲅鱼和鲳鱼。风里来雨里去,俺在海上打鱼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21岁那一年俺生日还没过,正月里正准备忙着出海,村里的一道命令下来,让俺放下手头的活儿赶紧准备到县里去。这怎么回事?不叫俺出海了?仔细一听,嗨,来好事了,是叫俺到县城去脱产学习呢。俺不识字,连自己名字都写不下来,一见书就头疼,学习?学什么呢?搞明白是学着怎样当船长后,俺一下子来了劲头。在县城李村,俺跟着港东、仰口那边的渔民一道学习船长业务知识,住在崂山党校,吃在崂山党校,早晨一起床便往教室里去,晚上跟老师学着看海图,半夜都舍不得合眼。学航海一气住了18天,俺学得那个努力呀!一点不亚于在海上干活的劲头。后来才知道,村里领导就是看好俺忠厚老实,干活不耍奸不偷懒,肯吃苦肯出大力,才叫俺当村里的先进,派俺去县里船长班学习,也算是政治待遇呢。
出海打鱼当船长可不是小事,来不得半点马虎,什么事都得操心。风船出海,一条船通常5个人,后来25吨的机船,一条船要配7个人。俺年纪轻轻,在船上领头干活,没点真本事,一般人会不服。早哩俺们的机船虽然有指南针辨方向,但航向迷失的事也不老少见。当船长会看海图,这是基本要求。92海区有鱼,赶紧打舵调整方向。鲅鱼顺着93海区的潮流过来了,盯住,加速前行……伙计们听船长的,俺把舵看舵,其他人把浮、把角石,专管拉网的,各负其责,这才乱不了套。船长要格外瞪起眼来,耳朵能听八方动静,遇事必须果敢机智,一遇险情就要做出准确判断,迅速找对路子,及时下达命令,容不得半点迟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临出海,听收音机天气预报有风,不出海就是。已经在南方的远海捕捞,突遇十级大风狂吹,1米多高的浪头翻过来覆过去,像是把整条渔船都要吃掉似的。渔船一时半会儿靠不了岸,无法躲避风浪,这是常有的事。巨浪把老粗的缆绳打得稀烂,船体倾斜,人稍有不慎就会葬身海底。每次归航,俺都要召集船上的全体渔民开会,及时总结在海上遇到的各种情况,仔细,再仔细,安全,再安全,从未出现翻船事故。每次即将抵岸回家,听着返航顺利的鞭炮声响,渔民们在船上的那个高兴劲就别提有多欢气了!
出海的日子,喝水是大问题。一望无际的大海,满眼的水,却是齁咸齁咸(很咸),一滴海水也不能喝。早先篷船远航,吃水很是问题。俺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带着25吨的机船出海,谷雨时节启航,奔赴舟山,一走50多天,最先准备的就是淡水,每个大缸得灌满10来担水,除了保证大锅做饭,还得备着返程应急。吃饭不是问题,每次出发,家里都给准备好地瓜面,船上的人就用这地瓜面做好窝窝头放锅里蒸,蒸窝头一般在锅底,同时煮着鱼汤,没什么佐料,就搁点酱油,也是香喷喷的,地瓜面窝头熏着鱼汤的气味,吃在口里很是爽快。夜晚风平浪静,俺偶尔会啜两口小酒,但绝不会超过2两。俺想叫船上伙计们也喝点的,可是不行,第二天带着酒劲打鱼,那还不得惹乱子。船上的年轻人很懂事,每次给俺带着酒,自个儿不喝,很能体谅当船长的不易,所以咱也是能不喝就不喝,时常告诫自己绝不能让酒瘾缠身。淡水在船上是我们的生命保障,船上伙计们经常是连牙都舍不得刷,也不敢轻易刷,刷牙简直就是浪费淡水似的。大集体那些年,咱出远海捕捞的鱼要保鲜,只有把鱼切成片,撒上盐腌起来,直到返航回来把这些腌渍的鱼交给仰口水产站才算完成任务,每天12分的工分才能记上。这时候,船上伙计们才可以放开喉咙痛痛快快喝上一通清爽的淡水,也只有这个时候喝上的淡水才让出远海打鱼的人心里踏踏实实。
在大集体的日子里,长岭村有6个生产队,俺在2小队。出海打鱼,无论远近,只要头午返航落地,俺吃过晌午饭就又去2小队帮着扛石头。300来斤的石头压在肩上不是轻快活儿,虽说从山上打石场到海边码头最远不过2里路,可来回几趟也能把人累趴下腰。这活儿“白干”,一个工分不给多计,一分钱也不多拿,全凭着咱自觉自愿。那阵儿年轻,体力也好,心思单纯,只想给大集体多出些力,大把大把的时间闲着,咱倒会发慌的。出远海打鱼,回家扛石头,这样的日子一干就是10多年。
这就是咱的命!多干活儿不吃亏,就是吃了亏的人也总有回报的时候。有舍有得,老辈儿人说的这理儿一点不差。咱能娶上好媳妇,凭的什么?家里不富有,房子不敞亮,风里浪里出大力气也发不了大财,现如今的大嫚儿哪个肯嫁这号人?俺24岁那年,跟咱长岭村隔着8里路的返岭村有人来说媒,说是有户人家的女儿出嫁不愿离家太远,只想能守着自己娘家近些就好。俺回过话去,咱不仅家里条件一般,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呢。人家就说了,家里再差,有房子住就成,跟着打鱼的人准能有饭吃,名字不会写,会当船长,这就是本事,要不怎么会有上过学的年轻人,还有比船长大七八岁的村民愿意跟着他一起出海打鱼。嗨,大嫚儿比咱小两岁,道理不比咱懂得少。两相情愿,一拍即合,两家长辈的没个说不的,婚事就这么成了。
出海打鱼,尤其是出远海,辛苦,危险,寂寞,这咱都能扛得住。唯独想家的思念之苦,咱很难持续忍耐。没成家之前还好些,娶了媳妇有了后代,想家的情绪一天比一天重,一年比一年深。俺当船长的,在出远海的船上不能多说“想家”两个字,别人说多了也不行。嘴上不说,压着念家的想头,直到满载而归即将返航拔网的时刻,俺才会放开喉咙跟兄弟们大喊一声:“回家喽!”出海在外的不顺心事,俺一般不带回家,也懒得跟家里人说,说多了尽让家里人担心事,不如不说。可船上伙计们总有“漏嘴”的,免不了就会跟家里人叨叨几句海上遇到的事情。渔民的老婆们凑一块儿聊天,喳喳咕咕,东家一句西家一句,好家伙,海上的事儿就没前没后的抖搂出来了。咱家孩子她娘能憋着不言语吗?时不时地数落俺几句——你当船长的不能发火,有看不惯的事儿,好好跟人说,犯不得急躁。咱承认,不按自己想法来就不乐意的事儿,是有,是急躁,是不会耐下心来稳妥处理。不过咱船上伙计们从来没有因为一件不愉快的事儿闹别扭,这也是真的!俺有些事儿,那是轻易不会跟家里人讲的。比如说想家,又说到想家了。有一回,俺们在海上遇到巨浪,眼看着呼啸过来的几米浪头就要把船体顶翻,船上的人稍一分心便会葬身海底。等到险情过后,俺一个人躲在船舱里偷偷地哭出了泪水!说实话,眼泪淌在脸上,也躺在俺心底,怕死吗?不是!不是,又是!吃这么大的苦,遇这么大的险,个人算不了什么。可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把家里人也拖累进来,这就不是怕死的问题了。委屈吗?不是!不是,又是!委屈什么?嗨,咱一想说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委屈。反正哭鼻子的滋味不好受!不能叫伙计们看见船长这号怂包样,也不能叫家里人看到一次这样的情形!男子汉大丈夫,这事儿说出来多丢人!
有些好事儿不用俺说,自会有人张扬,比如大集体的时候,县上开渔业会,因为咱是先进,村里就把去学习的一个名额安排给俺。不识字的人赢得这号荣誉,除了咱肯吃苦耐劳,还有就是咱肯动脑子学习。识别海图,咱必须按人家科学正规的办法去学去做。另有一些摸潮水的办法咱自己琢磨着捣鼓,就说探测海域水深的办法,咱把用铅做的足有七八斤重的水坨子投到海水下面,在绳上刻好标记米数的符号,每过一片海域就会获得水深数字,下次再到这里就心中有数。船怎么航行,鱼游的数量,在咱脑子里一清二楚,人家上过学的年轻渔民不能不佩服俺,听起指挥来也就心甘情愿,叫怎么做就怎么做,一点不含糊。
别看咱没什么文化,遇大事儿咱不糊涂。早哩在公海上遇到外国渔船,俺们渔民莫名其妙就会收到他们扔到咱船上的一条洋烟,叽里呱啦的,也不知道是日本人还是韩人,好像他们是看咱稀罕似的。这不行!在中国渔民看来这是出咱们的洋相呢。若是把洋烟给他们扔回去,显得咱也太无礼,给他们扔过去一条咱的烟,不丢人!你来我往,相安无事,怎么着都好说,若是你不讲理,那可不成。日本渔船用死网(即定网)捕鱼,咱用的流网常被他们拉断。这不行!咱的网,绝不能让他们无端给拖走!加速,追!早晚找过去把咱的渔网给拽回来,哪怕拖坏的渔网也得弄回来。讲理好办,不讲理咱就得拼了!
周围别的渔村都开始单干了,长岭村的渔民才跟着走这一步。先是个人承包4年,一年交6000块钱,承包到期,咱又花15000块钱把船买下来,这个价只给自己村的渔民,外人捞不着这个优惠。俺跟伙计们在那条20马力的船上一起打鱼10来年,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单干了,伙计们还是愿意跟俺干,他们还认老船长!俺从不记账,今天挣多少钱当天就分好,伙计们谁也不多拿,谁也不少拿,到年底凑凑总数,看究竟能有多少报酬,大家伙儿平平均均,公公平平,谁也没有怨言。大集体不单干不挣钱,打鱼的收入渔民们从来没数,从来也不知道挣的钱上了哪里去。更可笑的是,有的渔民全家1年收入总共才两块钱,不倒贴钱就算烧高香啦。单干1年的钱,大集体10年也挣不了。单干挣钱多,还自由,想多干就多干,没人拦你。因为单干挣了钱,俺1995年写申请搬迁老房子,建新房屋。以前的老屋在山岭半山腰,走到海边码头得用半个多小时,现在抬抬脚走个10来分钟说到就到。
俺55岁那年不再出远海打鱼,年纪大了,再当船长力不从心喽。再者说咱这边的渔民挣不过南方人,浙江、福建那边的渔民又是打鱼船又是收购船,跑咱崂山头外的92和93海区来抢营生,好家伙,电网都用上了,鱼苗都跟着遭殃……这一来,跟着俺在船上干的伙计们商议来商议去,觉得不如在家出小海挣钱,最终同意把船卖掉,各干各的。“鲁崂1256号”——俺的老伙计,就这么走了!
老伴和孩子们让俺回家歇着享享清福,俺闲不下来,能干活儿才算福分。头四五年前俺整了条4吨的小船,自己在长岭码头外两海里的海域打打鲅鱼、杂鱼什么的。去年俺买条6.5马力175型号的新船,换下了那条年代已久的4吨小船。咱这片海域的鱼越打越少,实在是不多不厚实了,咱也就乘着小船下下小海,一直不闲着。咱不使渔网捕捞,只用线绳垂钓,所以渔政不来干涉。春天钓些鲈鱼,秋日钓点波螺,年头年尾钓钓虾,一天也能钓个30来斤。别小看钓鱼,这活儿干不好也出危险。2015年冬天,一艘大船在咱崂山仰口海域钓鱼就出了大事,风浪凶狠,船上大车被毁,一会工夫儿船就被风刮跑,27条人命差点就喂了海底的鱼吃。现在长岭20马力的渔船不到30条了,冬天到92海区忙活,打不着什么鱼,也就海蜇还行。像俺这样的小船数来数去也就4条,像70多岁这么把年纪仍在打鱼的,长岭只有俺一人,怕是整个崂山海域上也难找到第二个。
时间自由,日子爽快,不愁吃不愁穿,就图个乐乐呵呵,这是俺现在的心情。咱这刘家两个女儿,跟打鱼没有缘分。要是有个儿子嘛,兴许还能传承父业。俺的3个老姐姐有两个还健在,一个在黄山口,一个在本村,离着长岭都不远,时常走动走动,啦些过去的事儿。什么木筏子、圆渔网,木壳渔船、挂子网船、钓钩船和机器船……后代们是不喜听喽。
听老辈们相传,在清朝初年,有一尼姑法名广住,字大方,为胶州王氏女,幼年时因病出家做了尼姑,跑到咱长岭起居。以后她独居在这洞中苦修18年,年年念佛祈福……长岭渔民人人在海上都是平平安安,与这佛缘大概关系也不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