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口述内容

俺生于1971年的农历三月,这个季节正是渔民出海打鱼的日子。俺爷爷打过鱼没有,咱从未听长辈们说起过。俺姥爷早先打鱼,这倒是不会错,因为俺娘亲口对俺说过的。到俺爹这一辈,打鱼的日子就在俺的记忆中了。

据先辈们说起过,早期咱这地方的人不会造船,只能把山上砍伐下来的圆木截头去尾,用山葛子做成排筏,摇着筏子出去打“圆网”。后来会造船使帆了,便开始远洋捕捞和商贾贩运。那时制造最大的船,总长度能达到1丈8尺,差不多相当于6米多不到7米。俺家祖上就是驾驶着这样两支篷帆的小船,凭靠简易的指南针,还有测量海底深度的铅坠来辨别方向、判定区域,据说是常来往于北方渤海的旅顺口、南方连云港灌河口的广阔海域。祖上渔民们大都在清明前后开始远洋放流网,夏天在自家的农田捣鼓庄稼,秋风起时载着一船船的梨果南下江苏、浙江等地,回程就载着大米、豆子、食油以及土特产等等。在咱姜哥庄流传着两句口语:“东崖的挂网,南头的方,崖下的舵把子,没有个档。”就是说,东姜渔家善于在近海张挂网捕虾子,南姜渔家挂坛子方网很在行,北姜和西姜则擅长远洋流网捕捞,高明的舵手真是不老少……

俺初中尚未毕业,辍学回了家。怎么地?家里本来就穷,俺爹不幸因病故去,家里愈加贫困,那一年俺13岁。上面有5个哥和1个姐姐,他们过得也是一个比一个穷。要说俺不愿上学,那说不过去,从遗传角度讲,俺也应该是个爱读书的人。俺家拆拆迁迁搬来搬去,家里一厚摞一厚摞的线装书足有两尺高,村里人搞村志史,俺三哥一下子全给了村委会。俺无意当中给自己家留下一本父亲读过的线装书。那书中的页码泛着黄,书中缝缀的连线已经有些散落,字迹也有些不清。不过书里记述的清代历史一页一页的还能看明白,什么康熙什么乾隆什么雍正,还有一些俺没听说的人名一大堆。这本书从字迹看,应该是民国时期油印的线装书,每一页都被翻阅的痕迹依然能感觉得到,父亲的手温好像还在上面。听长辈说,俺爹发小是读过私塾的,要不是因为家里穷,说不定还能在学问上再深造哩。

俺从来没有见过王家的家谱,多多少少知道些王家的来历。早先俺居住的地方叫“姜哥庄”,一开始主要是姜家和曹家居住。明朝洪武年间,俺们王姓的人家来时,姜姓已绝户,曹姓也仅剩几个孤寡老人。王姓始祖可怜姜家和曹家的衰败,便将村子命名为“姜哥庄”,并且很痛快地承担了对曹姓老人的养老送终,而且每逢年节还都要到曹家祖茔拜奠,这风气一直延续到“文革”初期曹家的坟茔被平毁。据说“姜哥庄”被划为东、西、南、北四个村是在1961年春天,俺家住的那地方在北姜村。

说这么多,还没说到俺打鱼的日子,其实这么绕着说也没跑题,跟打鱼的事都能关联上。

北姜村依着山,村民们的地很少,能种的粮食不过也就是地瓜、苞米和少得可怜的小麦。分到俺头上的那点自留地撑死能有30多平方米,靠种地养活自己,俺不是没试过,除了种庄稼,还种过白菜、卷心菜什么的,挣钱都拉倒。上不起学,种地又挣不出吃的来,俺便忙活别的营生。冬天收酒瓶、卖破烂,夏天卖冰棍,后来卖报纸,卖得最多的就是《青岛广播电视报》。俺那阵子还没有长起身板来,小小年龄,个子不高,走东家串西家,1分钱也挣,1毛钱也不嫌少,人家给个白眼,咱全当是没看见,不讲理的人叨叨几句,咱全当是耳聋。刮风下雨,俺照旧出门,一天也没误过收破烂卖报纸的营生。方圆十几里的同龄人怕是没有一个吃过俺这样的苦,那几年俺在周边挺有“名气”的,只要一说起收破烂的小个子,准是俺!绝不会是第二个人。俺心里明白,那时的人能看得起俺,纯是胡说八道。没要饭就算好的了,俺家里人不是没要过饭。当年俺姐带着俺二哥和三哥出门要饭,要到了远村的姑姑家,姑姑见是自家兄弟的孩子讨饭上门,忙给弄些苞米饼子打发回家。俺娘一说起这些往事,哪一次都脸上挂着泪水,觉得丢人丢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没脸出门见人。俺有志气,没要过一天饭,没给娘丢过一天脸。

娘也看好俺,最先支持俺出海打鱼的就是俺娘!打鱼的营生虽然只有出苦力的“下等人”才肯去做,俺娘却不认为渔民是“下等人”,出力挣钱能养活自己就是条好汉。17岁那年,俺开始出海打鱼,除了自己平日里攒的3000多块钱,再就是娘出门找亲戚去借钱帮俺买渔具。娘从没有对俺这个家中最小的儿子有过什么漂亮话,但娘用无声的行动支撑着小儿的闯荡。娘不是不知道海上打鱼的风险,村里打鱼的人每隔10来年就会出一次要命的事,与俺同岁的村民王吉言,为了节约成本,为了多挣钱,为了早致富,竟然一个人在1条船上单干,就这样海浪卷来的时刻,没有人能帮得上他的忙,阎王爷早早把他“请”了去。娘的6个儿子在俺之前已经有3个在打鱼,他们肚子里的苦水和遭际,娘怎能不清楚呢?千叮嘱万嘱咐,娘说什么也不让俺1个人在船上蛮干,她要俺一定要跟着自家兄长出海,俺依了娘,跟着几个亲哥出海打鱼。

俺们这一带海域的渔民到俺这一辈基本上不出远海打鱼,早先长辈们出远海打鱼,最远跑到过江浙一带的渔场。近海打鱼要根据潮涨潮落,虽说是当天就能回家,但不是朝九晚五,也不是说想走就走,说想回就回。经常是半夜三更就得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好渔具出门往海边走。天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远远的只能听得见海潮的声音哗哗作响。那时,俺们用的渔网是4个竹竿撑起来的1张四方网,5米多见方,看潮水的流向布网。那阵子起网,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海货拖出海面。现在用双桩网(也叫定置网,长40米、宽20多米),南北打桩,顺着东西流向,用皮绳拽网梢来回拖拉入网的鱼群,比四方网大大节省人工劳力。

上船打鱼,跟社会不接触,脑子简单,一门心思盯在鱼上,在外人看来算是份正当职业。岂不知这营生也不是光靠体力就能做好。俺17岁出海时的那条船不大,12马力,几个兄长还有四哥的舅子,加上俺这新手总共4个人。才上船的新手很少一干就机智麻利的,俺当时年少手笨,入网的鱼总也不会拿,力气没少出,网里的鱼往外拿,人家几下子,俺得十几下子。缆绳勒进手背的皮肉里,疼痛难耐,却是不出活儿。起网的时候,众人喊着号子“一二……一二……”等到喊“三”时,齐心协力,手起网落,海鱼乖乖地就被弄到船舱内。这些活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伙计们相互配合不好,很容易出乱子。俺初学乍干,手忙脚乱,哪能三两天就利利索索干成熟练的老手。船上的伙计们最看不惯俺这个小弟,一天到晚嫌弃,不是噘就是揍,当面扇一耳光背后猛踹一脚的事儿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有一回,风高浪急,俺又挨了揍,晃晃悠悠掉到海里去,眼看着就让风浪卷走。船上其他人赶紧跳到海里,好一阵忙活才打捞起快要没命的俺。说实话,俺不恨揍俺的人,那是假的。过后俺也明白“恨铁不成钢”的道理,大概是这种方式让俺能够长记性学本事,好快一点成个渔船上的熟练工吧。俺那时心里憋屈得慌,老想哭,老想找爹诉诉苦,爹却在天上看不见的地方。俺想跟娘说不干了,可一见到娘,心里又在想俺不能让娘失望。男人要顶天立地,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能有什么大出息。俺忍了,船上的苦忍了,船上的委屈也忍了。俺认了命,认了打鱼的命,这辈子不打鱼,俺是没本事顶天立地的。

4年一个轮回,俺从13岁到17岁在陆地上跑单帮,风里来雨里去,什么杂七杂八的营生都干过,可就是不挣钱;从17岁到21岁在海上打鱼,还是风里来雨里去,俺倒是能挣到钱了。有了钱就有了心事,最重的心事就是想着赶紧改善自己的生活。跟城里人不一样,俺有点钱,最先拿它来改建自己家的老屋,该换的换,该拆的拆,老屋焕然一新,俺也扬眉吐气起来。说媒的来了,相亲的来了,不是俺被人家挑这挑那的,是王绪成要挑过门的媳妇一定不能叫旁人看低了眼。王绪成是谁?当年那个收破烂的小个子成气候了?可不是嘛,王绪成跟他五哥合起伙来,花12万块钱把原先四哥当船老大的那条船买了下来,另起炉灶准备大干呢。恰逢这时候,石湾村那边传来说喜的音讯,说是大河东有一眉清目秀的大嫚儿对俺很钟情呢。一来二去,说说笑笑,跟俺同岁的大嫚儿最终从大河东那边的村子嫁过来,成了俺王绪成的媳妇。说来也是奇怪,以前没娶媳妇,在海上想家就是想俺娘,想是想,不到海水潮流能捕鱼的时刻,俺能耐着性子等潮水,总不至于想娘想得赶紧打完鱼好回家。有媳妇不一样了,虽然说看潮流打鱼,等也得等,不等也得等,现在是恨不得鱼能上网的潮水快来,俺好赶紧把鱼打上来回家。可别笑话咱渔民呀,只要一出海,甭管多久,念家想家的情绪百分之百都会有。

一说起渔民的身份来,俺家那口子总说是“下等人”。俺不同意,靠海吃海,凭力气挣钱,怎么是“下等人”呢?渔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富裕,俺家有了新房,跟城里人一样的花园式小区新房;俺家有了小轿车,跟城里人一样上档次的小轿车。俺不满足,媳妇也不满足,让孩子衣食无忧,俺两口子已经做到,但若是让孩子不读书,这就是俺王家这一辈人的不满足!于是,俺和媳妇在孩子教育问题上高度一致,管孩子吃好穿好,一定还要管孩子把学上好。老大是个嫚儿,上学的时候不是出类拔萃的那一类学习尖子,但这嫚儿很懂事,发小写作文就写爸爸出海打鱼的日子不容易,人家城里孩子写作文没得写就胡诌或者凭空编编故事,咱这孩子哪一回写作文都写不够父亲打鱼的酸甜苦辣。嫚儿大专毕业出远门到千里之外的西安去工作,回不来家,电话却隔三岔五打回来,哪一次都跟妈妈说要爸爸注意身体,能不出海就别再出海了。渔民的孩子多贴心呀!这一代渔民的孩子也是真够幸福的!

我们家6个兄弟全与海有缘,老三专干鱼贩子,算是缘分最浅的,其余几位全是资深渔民。俺这辈子自打出海当了渔民后,就再没想别的任何营生。头里说到4年一个轮回,第三个4年过后,俺又开始动更大的心思,跑到南姜村那边去找人花60万造了条更大的船,60马力,比原先的老渔船更先进、更有劲、更有航行的速度。这船可就是俺来当家喽!再笨的人在海上长年磨砺也能摸些打鱼的道道。如今过去11年,俺不仅成了这一代有名的打鱼能手,还培养了外来户学会打鱼、学会做船长呢。单说那四川来的王叔海,当年跟着俺学干渔民的活儿,干着干着人家不但学徒成手,还自己干起了船长,在前湾那片海域干得有鼻子有眼,一年下来也是挣不老少的钱。起初这伙计笨得要命,气得俺嗓子眼里直上火。海潮流水的时间再变也有规律,摸准了潮水快干巧干,能难到哪里去。这伙计就是转不过弯来,恨不得让人踹他几脚,若不是俺压着自个儿的性子,极力控制暴躁情绪,他可不是仅仅挨骂的份儿。这茬子事让俺想起早年在船上领俺干活的兄长,现在俺也是“恨铁不成钢”呢!

说着说着,就该说起俺祖上王家积德的事儿来。咱姜哥庄人好,王姓人家占据多数,王家人的善举一代一代传下来好几百年,一直都没断根。无论东西姜哥庄还是南北姜哥庄,王家大大小小出了许多名人——王虎儿、王吉珍、王吉贵、王诜、王经顺、王新枢、王珍体……这些人物了不得呀,抗击倭寇,设馆教书,精研学问,行医名家,施惠百姓……这都是姜哥庄几个世纪的名人名事,俺实在说不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大干部、大学问家那也是半天叨叨不完。王家名人出在这片水土上,不是偶然,他们名不虚传,自有秘诀,但公开的秘密都是祖上积善积德,后世不忘善待他人。咱王绪成大话没有,带四川人学徒做渔民,哪件事都做在明处,工资从不拖欠人家1分钱,甚至什么时候想来领报酬,什么时候就来拿钱。文字协议半个字不见,全靠口头协议。10几年前,跟俺干的四川渔民一张口,600块钱能不能一次支付?中!马上支付!这做法到现在俺也没变,你对人好,人对你也好。四川人为什么愿意跑咱这里来干渔民?咱对人不薄、不尅,从不黑心,人家也是愿吃苦、不耍滑,听话,肯学。两好轧一好,什么事能不好。

正月里一过,出海!四川渔民说走就走,打八带鮹,捕捞杂鱼,干得认认真真,干得欢欢喜喜;四五月里捕虾虎,九月十月打海蜇……日子一久,咱这海域的四川渔民多了起来,不光是俺一人带徒带得好,方圆十里八里的本地渔民都带得不错。好家伙,现在在咱这片海域干船长的四川人都有上百号人喽!父带子,买一条船,一起出海打鱼;夫带妻,租1间房,兼着几份临时工……干脆就在这里安家落户,索性就在这里传宗接代。四川渔民的后代有些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甚至有些孙子辈都在这里孕育出生,从上学到工作,简直就是咱当地人了!有一伙计比俺小1岁,从四川资阳来,跟俺一块儿出海已经有3年多,孩子便是在西姜社区出生。在跟俺干之前,他在别人的船上已经干过十几年,俺看他人好,活儿好,硬是把他雇到了俺的船上。现在咱这本地的年轻人实在不愿再出苦力到海上打鱼,还在干渔民的最小也都三十七八岁喽!本地人的打鱼船超不过100条,更别提有多少人出海。因此来说,找个帮手上船相当不容易。2014年1个月雇四川人打鱼至少要8000块钱,2016年没有9000块钱绝对不成。人家干得好,咱到年底还会再拿出两三千块钱奖励奖励。抠门是留不住人的!多给人家一些报酬,为的是长长远远,更为的是咱的良心。

这两年,咱这近海的鱼越来越少,还不断受到外来渔船破坏性的过度捕捞。在咱沙子口渔港外的海面上常可以看到南方来的渔船,网上带电,瞬间能产生2万伏的电流,不仅把虾苗干掉,就是微生物也会被灭绝性地干掉。2014年秋天,这号渔船带电网的只有30来条,2016年,发展到140多条。太缺德了!在海里搞断子绝孙的营生,这是造孽啊!常有外地双拖网的渔船把俺的渔网拉坏,俺朝着那不讲理的渔船只能破口大骂,或者在微信里发泄发泄怒气。跑咱这海域来使用电网硬生生抢夺打鱼的生意,俺再噘骂也不管用。上面也不是不管,可力度不够,这叫俺很是郁闷。伤天害理的事儿,也不知何时能有个了断?

渔民们总是有苦也有乐,有恨也有爱。更多的时候,咱还是想着愉快的事儿。过年过节的,咱去孝敬孝敬老丈人;女儿过生日啦,咱得给弄个大蛋糕,两个女儿一个也不会落下;兄弟朋友们有什么高兴事儿,咱去捧个场喝个酒,也是好一个快活。长期在海上打鱼,望风观浪,见海鸥乌压压一大片飞过来飞过去,好家伙,这是什么兆头?面条鱼要丰收喽!傍晚,俺现在只要不出海,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开着自家车去接上初中的小女儿回家。大女儿在西安工作,隔着咱这地方千里迢迢,回趟家不容易。俺老想着怎么能让她回来工作,守着父母亲近便,这才让俺踏实。孩子们肯定是不会再干渔民的营生了,即使咱再有个儿子,恐怕他也不会到海上出大力气喽。看看咱周边的渔村,哪还有小后生干渔民的?再过些年,跟他们一说起渔民的日子,那不是天书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