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俺这个船长,嗨,最多是领着4个人干活的头儿,比起那些一辈子出远海的老船长来,咱这哪里算是什么船长。俺们流清河这个村有打鱼的不假,但要说是个地地道道的渔村,那还算不上。听老辈们讲,大概是清道光年间,姓李的人家最早从小崂山村迁到流清河岸边定居,以流清河的名字给这村子命了村名。说不准哪个年代,至少从咱现在这一辈往上说有六七辈的年头,俺家祖上曲姓人家从姜哥庄那边迁来,最先居住在流清河中流的将军槽,1949年后,才迁居到流清河村。20世纪50年代,别看流清河村只有20来户人家,不同姓氏却不少,唐姓祖上是王哥庄那边的青山人氏,纪姓祖上是现城阳区大北曲人氏,其他还有朱姓、刘姓等若干。咱这流清河村因为是坐落在流清河入海口的东坡上才得的名,流清河河口正对的海湾叫流清河湾,天晴的时候,湾部东边的半岛“鲍鱼岛”和南边的小岛“老公岛”看得一清二楚。守着海,咱村靠海吃海的历史却不长。早哩咱村居民祖祖辈辈基本上就是靠种个地瓜、砍柴割草、栽植桃杏为生计,不像其他渔村祖祖辈辈尽是打鱼的渔民。
在咱流清河海边到处有不同形状的巨石,尽是垂钓的好去处,可流清河湾不适宜建码头,老辈们到现在还管这片海叫“野海”。兴许是这个原因,流清河的村民守着海却望洋兴叹。在俺的记忆里,流清河打鱼的历史从俺这辈说起不过是两代人的事情。俺生在“将军槽”村,那是个半山腰的小村落,有地,有小水窝。南姜村和青山村那边的一些人因为家口大、兄弟多,先过来试着挖挖地,以后便在这里盖起屋子居住。俺家祖辈以前从南姜村就是这么迁过来的。1968年俺家从“将军槽”往下迁到3公里远的流清河村,那一年俺两岁半,还不记事,只是后来到“将军槽”村还见到过俺家老辈们破旧的老房子。说实话,那些年老辈们通过赶集,相互之间也是能交流一些有关打鱼生计的信儿,都知道眼前的海里有鱼,可一个个都是穷得家里揭不开锅才奔过来谋生,哪里有钱置船打鱼。到俺上一辈才有人跑到姜哥庄学打鱼。早哩说是打鱼,其实是钓鱼。公鸡石、小南山、泐壁子、草口、老炕、伏鳌石、浅水、青蛙石等这些个垂钓台都留下过咱村民钓鱼的身影。鲍鱼岛上面的“老炕石”石块大,而且平整,十几个人可以同时放竿钓鱼。那下面有个极隐蔽的洞窟,只有靠近洞窟才能发现洞分内外两处,10个人藏身没问题。听老辈们说,抗战时期村民为躲避日寇扫荡就曾藏在这里保全性命的。在咱村还有两个卵石滩,大的叫大旋子,方圆近400平方米,水很浅。小的叫小旋子,方圆近300平方米,水很深。每到大汛潮落时,不仅咱村的村民提着篮子前来赶海,周围村子的人也赶过来翻开石头缝儿捡拾小虾、小蟹、海星、海胆以及各种海螺,偶尔还能捡到海参、章鱼、鲍鱼。在一些大卵石上,村民可以采到海蛎子及片毛菜、海麻线、紫菜、野古菜、石花菜等海货。
俺16岁初中毕业,开始跟着村里的长辈出海钓鱼。俺父亲也是16岁开始离家谋生,不过他高小一毕业,就被招工到青岛四方区那边的国棉八厂,以后又去济南国棉八厂干维修工十几年。俺在家中三个子女中排行老大,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出海前那些年要替父亲干很多家里的农活,收地瓜、割麦子、拾草等等哪一样也不能少干。从16岁算起,俺打鱼的日子一晃就是38年!
流清河村张网打鱼是从俺上一辈才开始,起先村里人就是在岸边礁石上钓鱼,后来摇橹划船出海钓鱼。20世纪50年代,全村20来户人家,干这营生的扳着指头也能数得过来。六七米长的木船,宽不过两米,每条船一般不会超过4个人,两个人摇橹,两个人放钓鱼的钩线,俺们管这叫“张钩”。通常在直径50公分的筐内置放100把钩子,鱼食就挂在钩上做钓鱼的诱饵。一条船上总共20个这样的筐子,差不多就是2000个诱饵鱼钩。摇橹划船最远到五六里远的海面上,俺们就能钓到各种各样的海鱼,鳗鳞鱼一天最多钓300来斤,还有黑头、黄鱼等等也不老少,团团形状的黄盘鱼一条钓六七十斤没问题。咱这钓鱼的营生听起来轻松,其实也是没白没黑的苦力活。因为要看潮水出海,所以半夜两点出发是常事,头午吃饭算是一天的第1顿饭。木船上用3块石头支起个锅,“张钩”后先把从家里带的地瓜煮好,等到拔钩钓起鱼来的时候再将鲜鱼放进锅里一起煮着吃。潮水流动每45分钟1次变化,根据潮水的变化,俺们每天回家的时候也不一样。遇到大风时,晚上6点多钟才能赶回家。虽说俺五六岁在小海湾里学会过游泳,但遇到风浪也不抗晕晃。好在干的时间长了,也就能适应起来。对付风浪,不能等风起时才有反应,一有起风苗头,俺们立刻就启程赶紧往家赶。靠着收音机的天气预报防范风浪是个办法,但不是绝对的办法。“广嘴不准”!这话什么意思?说的就是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老有不准的时候。
前面说了,流清河20来户人家,在1条船上干活的人碰在一起,不是这家亲戚,就是那家近邻。俺们那条船掌舵的是俺家亲五爹,“张钩”的是亲姑夫。亲戚在一起干活,免不了也会有噘人骂粗口的话。俺爹常嘱咐咱,不管是在船上还是在船下干活要有眼色,该瞪起眼来的时候绝不能犯迷糊,多听长辈的话吃不了亏,多学长辈的功夫没有错。别的船上有年轻人不好好干被撵下船的事情传到俺爹耳朵里后,他的叮嘱就更严厉了。其实长辈们在船上噘咱,咱根本就没地儿跑,想不听都不行。严师出高徒,时间一久,咱用心揣摩,钓鱼拿手,看风向也不输前辈呢。在海上对付风险,1个人不行,大家都得瞪起眼来才成;1条船不行,好几条船齐心合力才能扛得住各种预料不到的麻烦。比如俺们出海,一般是3条船一起启程,每100米隔趟线。在海上钓鱼的时候,稍有风吹草动的事情,彼此光凭喊叫听不清发生了什么,如果在渔船的桅杆顶部插挂上衣裳,一看到这情景便相互知道准是渔船遇到了麻烦,二话不说,赶紧救援!遇到小件机器受损,事先带好的备件马上就能更换;若是大件遇故障,只能返程。不管是大集体还是单干,这种事情遇上了,咱这里的渔民们都会相互帮忙,你的船发动机突然失灵不能动弹,咱的船立马赶过去帮着拖回来。
跟周边渔村一样,大集体的时候,咱的渔船收获的海鱼必须要交到村里重新再分配到每家每户,干农活的最多能拿10分,出海的渔民怎么地也不能低于10分。俺这样的日子,大概干了三四年。1984年单干风一刮到流清河,所有村里的渔民都选择了合伙单干。俺弟弟和俺爹的干儿子以及俺连襟4个人各花4000块钱,共同置办了一条3米宽、9米长的机船,开始忙单干。以前大集体的船供咱使用,哪里还操心造船的营生。单干要造船,什么事儿都得操心,先是自己买造船的木料,然后合伙租个大头卡车去莱阳买回12马力的发动机……好在那时年轻,什么困难都不怕,什么苦头都敢吃。以往在大集体的船上跟着长辈钓鱼,只把自己那份活儿干好就成,眼下要单干了,俺挑头当船老大,什么麻烦事儿也得操心。俺干船长的营生6年,自己给自己和船上的亲戚定了条铁规,平日喝酒可以,海上万万不行。俺分活儿派活儿,吆喝声老大,但从不骂人。不比不知道,船上的人一跟别的船比较,就觉得跟俺这个船长什么事情都服气。俺们这条船有两个人记账,我过秤。有时半个月、有时1个月结1次账。4个渔民3个人管账,没出1分钱的利益糊涂账。逢年过节遇上自己渔船的人分鱼回家,大家觉得船长干得多,就多匀给咱半斤八两的。其他利益都是一碗水端平,谁也不会多拿1分钱的报酬,谁也不会少拿1分钱的现金。
6年后,俺们这条船上的4个人又都有了各自单挑单干的念想。咱出了个主意,让大家先抓阄,谁抓住阄,这条船就归谁,然后抓阄中标者再各给其余几人3000块钱,就算是自己做了船主。弟弟、连襟和俺抓空,姑家儿子抓阄中标。各人均没意见,认了这个账。咱呢,就再添些钱,自己到郑庄木器厂买料。这个时期买马达只需一个电话,人家就把12马力的机器立马给送过来。起先咱雇了两个船工,都是20出头的河南南阳人。以前别人雇船工,遇到有晕船的人,即刻让他走人。咱没有这样做,先是让两位后生上船去试试手,有个后生不会游泳,开始吓得不敢动弹,咱就帮他寻找克服晕船的办法,还特意让他穿上救生衣干活,免除他的恐惧心理。一回生二回熟,两个后生很快就成了船上的熟手。雇用外来的生手上船,麻烦事不老少,又是暂住证,又是船员证,少了一个都不行。九四五年那阵子,每个月400块钱的工资应该是不算低,管吃管住,这等待遇也还不错。两位后生住俺家老人的房子,吃饭有时跟着俺们家里人一起吃,有时单独吃俺家里人给做好的饭。船上的事一二三必须提前讲明白,出海捕鱼不是闹着玩的,危险的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干活前先保护好自己!”流清河渔民老辈的训诫咱说了又说——“两船相碰时,千万不能用手去推!”别的船上有人因为这事给挤了手,就是不听老辈的训诫。外地船工能打算干一辈子捕鱼营生的人几乎没有,最多干4年,最少半年,要么回老家结婚;要么老家有事走人。雇工有河南南阳和洛阳的,也有山东诸城的,你给我个信儿,我给你个信儿,他们一帮几个人打听着就到咱这里来找活。咱做雇主,不管你是干半年,还是干三年两年的,一律守信誉及时结账,从不拖欠雇工1分钱的工资。回想咱整整38年的打鱼生活,不仅自己和家人没有在海上出过事,就是雇工们也没有1个在海上出过险!雇工们也是大多数有情有义,虽说是离开了流清河这片海,离开了咱的船,但他们过年过节的时候总会有人给咱这个老雇主打个电话问候几句。有的回老家结婚了还不忘告个喜讯;有的分别了十几年,带着妻儿来崂山太清宫旅游,路过流清河村时,还特意专程到咱家里来看望。2015年的夏天,当年跟咱干了4年渔工的小毕带着老婆孩子来游览崂山,顺道先从流清河村下车到曲家看咱来。人家带的土特产花生和小米其实咱这里也有,但咱还是觉得不一般。当年的小毕,如今也是做丈夫做爹的人喽,孩子都上小学了呢……俺老伴下厨做饭,两家人共同吃着喝着,相互说说各家的生活情况。小毕问问咱多久不打鱼了,咱也问问小毕现如今干的什么营生。两家人越说越热乎,像是走亲戚。小毕一家在咱村子里住一宿,第二天早上才依依不舍离去。河南人打鱼,这话猛一听不顺茬儿,可小毕这个河南人跟咱崂山流清河村渔民捕鱼的日子怎么说都是顺茬儿的事儿。
俺24岁结的婚,妻子是离流清河村不算远的大河东村人。她姐先嫁过来的,俺这门婚事便是由她姐给牵的线。俺连襟也是流清河村人,先前说过,早哩俺们一起出海在1条船上打了6年的鱼,从来也没红过个脸。如果不是因为俺结婚早,俺本来可以顶替退休的父亲到济南国棉八厂去就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退休后,俺把顶替父亲就业的机会让给了自家弟弟。嗨,俺这弟弟到济南国棉八厂干了3个月,死活不愿再多干1天,说是工厂管束太严,自己的时间一点不自由,不如回来出海捕鱼的日子心情爽快。就这样,比俺小两岁的弟弟从济南“逃回来”,继续在流清河村对面的大海里忙活,一干就又是10年打鱼的营生,没听他说过一句后悔的话。俺家还有个妹妹,嫁到崂山不打鱼的外村去,跟打鱼没有了一丁点关系。
俺打鱼的日子整整38年!说起来真是不算短。在这之后俺离开渔船上了岸,不再干打鱼的营生。受雇于崂山公家的单位,担任山林防火队员,每年深秋开始到来年春季的5月底,从早晨8点一直到过午4点,天天在540亩的山林地上巡逻防火。每月1000块钱的工资,养家糊口实在紧张。等到青草长起来了,自己就去干干农活儿,到建筑工地上打打短工,干点泥瓦工的活儿,再增加点微薄的收入。按道理说,俺再打几年鱼,身体不是太大问题。可眼前这片海里的鱼是越来越少,南方来的渔船使用电网,一次就能让近海3天没有鱼影。早哩1天能钓300来斤沉的鳗鳞鱼,现在使劲了说也就能钓个七八十斤,那团团样的黄盘鱼别提多少斤了,连个影儿都看不见,绝迹少说也有五六年喽。
俺早先要出海捕鱼为生,爹娘都是同意的。不同意也没办法,谁叫咱靠着山吃不饱肚子,只能靠海吃海呢。曲家一代一代的,自家女儿出嫁成婚,也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女婿是不靠海的汉河村人,发小没上过船。有一次,他跟俺上船玩,见到收获的海货满心喜欢,便想要跟着俺出海打鱼,还说是打鱼的日子比在陆地上的任何职业都自由。俺断了他的念想,说不清为什么,也许不仅仅是因为这片海里的鱼已快断绝的缘故。流清河村现在叫成了流清河社区,以前没有码头,现在仍没有码头;以前海边浅滩上总会停泊着40条村里的渔船,那时只有20户人家,现在流清河社区的人家达到了95户,人口也翻了好几倍,可是如今的海滩上只有4条渔船归流清河社区的渔民所有。没有码头的“野海”风景很美,可往日海面上那机船“突突”的马达轰鸣声已经变得越来越稀落……
听老辈们讲,在林木繁茂的鲍鱼岛上,曾经是有一个宽1米多、高60厘米的小龙王庙,庙顶由一整块花岗岩凿成,里面供着龙王神位。每年正月初六日,周边渔民敲锣打鼓、燃鞭放竹、进香祈祷,以求一年出海平安、海货丰收。后来“文革”把这小庙毁掉,再也没人重建,小龙王庙也就成了传说。太清宫远近有名,离咱流清河社区只有十来里的路程,上小学的时候,学校老师组织过一次春游,这事儿俺还能记得起来。咱这个已有俩外孙女的姥爷时常能看得见旅游大巴车驶来驶去,车慢下来的时候,偶尔也能看得见车上的游客拿着照相机“咔嚓咔嚓”朝海面上的鸥鸟拍照,他们应该也能照得上流清河社区渔民们残留的几条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