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口述内容

我们老家不说“俺”,在崂山生活久了,俺说“俺”比说“我”更“溜道”。崂山人哪个不晓得“溜道”就是顺畅的意思?四川人当然是乍一听不明白的。

俺老家在四川,要说俺打鱼的事儿,怎么也绕不开四川人的。俺老家在资阳市管辖的一个县,叫乐至县。除了俺的渔民朋友,崂山人一般不晓得这县在四川的什么地方。再往下说俺老家在什么乡什么村,知道的人就更是少得可怜。如果遇到有人硬是要弄明白这个问题,俺就跟人家说乐至县离着成都很近,地界上跟成都最近的距离不过也就是几十公里,俺们那里的人都晓得。唐朝开始就有乐至县了,千年古城出过不少的文将,也出过能打仗的武将,别的人俺说不上来,就只知道陈毅元帅大名鼎鼎。俺们那里的地貌尽是丘陵地带,沟沟谷谷的望不到头,有两条江的分水岭在俺们乐至县境内,一条是沱江,另一条是涪江。在俺的记忆里,乐至县的雨水一半是在夏天,冬天干燥,春天很旱。

俺们蒋家祖祖辈辈是农民,爷爷那一辈种地,父亲那一辈还是种地,到了俺这一辈,上面的3个姐姐和俺仍是种地。小麦、玉米、稻子、红薯、豌豆、扁豆和白菜等等,从俺记事起,能看到的农作物和蔬菜就是这些。乐至县在四川算不上贫穷县,也算不上富裕地区。俺们蒋家算不上乐至最穷的农户,在乐至也还没有到揭不开过锅的时候,反正是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一家人都在每天辛苦地忙生活。俺学习本来就不大好,家庭供俺上学的经费实在困难,所以俺刚上中学,初一还没毕业,就退学回家在地里干起农活儿来。成都人喜欢吃的一种菜叫“侧耳根”,枝子很粗,树叶蛮大。菜的根叶到冬天枯萎,人们在寒冷的季节将它刨出来卖到市场上给城里的市民吃。俺离开学校的第一个冬天就跟菜农们一起干过这营生,以后的活计不是摘油菜、摘豆子,就是在水田里插秧子。每天一觉醒来,吃过早饭后便赤着脚倒着步子来来回回一弯腰一抬头,一抬头一弯腰,将一棵棵秧苗插到水田里,几乎每一天都是天色擦黑才收工。稻子熟了的时候,俺先用镰刀割,再往机器打,直到把稻穗从稻草中全部剥离出来。在俺的记忆里还有上缴公粮这一说,大概是每人每年要缴50斤的麦子和稻子,剩下的才是个人的收入。四川人喊家里最小的男孩儿叫“老幺”,别看俺在蒋家是“老幺”,可很少娇生惯养,因此干起农活儿来不比别的农民差。

人的命运常常由不得自己设想。如果不是俺家亲二姐的缘故,俺后来的生活道路或许是这样,或许是那样,但不一定会跟千里之外的崂山脚下那片海产生命运的关联。这就该说到俺怎么就成了崂山渔民。

前面说过俺家3个姐姐都在老家干农活儿。四川人一般说处对象是说“耍朋友”,二姐18岁那一年经熟人介绍认识了同一个镇上的男人,“耍朋友”前,那男人一口承诺会将3000块钱的定亲礼钱交到岳父大人手里边。父亲和母亲也没什么多虑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儿。“耍朋友”两年后,二姐终于出嫁,那一年她刚好20岁。二姐夫娶了亲,却把二姐一个人留在了家乡,他跟着村里的8个年轻人一块儿启程到了崂山。比俺大3岁的二姐白天下地,夜晚独守空房,很是凄苦。二姐回娘家来的时候,常会跟俺讲些二姐夫在外打拼的事情。俺一开始听着,没觉得二姐夫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春天里在海边给人家干个抬送对虾的活儿嘛。过年回家探亲,二姐夫说起海边干活的事儿,倒也没有炫耀什么,只是听他说从渔船上不光要把对虾卸下来装车,还有好多的海货要靠他们这些被雇佣的民工从渔船上搬下来,再经过一段很长的沙滩,运送到岸边的汽车上……“你们那几个干活的伙伴就没有一个人带婆娘的吗?”二姐问二姐夫的话,能让俺当面听到,说明二姐已经不知这样问过二姐夫多少回了。二姐夫回答二姐,说是刚开始找到个活儿干,哪能没扎稳根子就乱带婆娘瞎闯荡。这话俺是听二姐亲口说的,这一点俺从来没有怀疑过,或者说俺相信二姐夫的话很有道理。

二姐夫在海边干活,日子久了,摸出点海上养殖的“道道”,准备自己干。两年后,二姐在婆家捎信来给俺父母,说二姐夫干的营生是养扇贝,什么分苗啦,什么装笼子的,先是冬日里忙活半个月,第二次分苗时需要将这些扇贝苗挂到架子上,拿到岸边来再分苗……二姐捎来的口信尽是些大海、渔船、扇贝和崂山渔村的事情,俺越听越觉得那边的日子定是比这边乐至的农活有意思。又干了两年,二姐夫来家要接二姐一起跟他到崂山。二姐自是没意见,俺父母亲却是考虑再三,晓得这二女婿也是能挣到养家糊口的钱,才同意二姐“远走高飞”。

这一回,俺是有点羡慕二姐夫了,再不觉得他没什么了不起。一个男人舍弃自己熟悉的环境,敢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闯江湖,而且能担当起大丈夫的责任,这样的男人绝对是俺的榜样!俺蠢蠢欲动,想着自己也要走出去闯出片养家糊口的天地来。父亲晓得“老幺”的想法后,没有一下子反对。俺对父亲说自己在家种地,仅够忙活一个人的口粮,赚不下钱,靠什么娶媳妇。再说啦“耍朋友”,人家来“看家”,一看穷得啥子也没有,谁愿意过门来。父亲不再反对,母亲也就拦不住自家“老幺”的决心。蒋家唯一的儿子离家远行,横跨大半个中国的距离到陌生的地方去,做父母的哪个能心甘情愿呢?

1993年,俺19岁,要是按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说,俺才刚刚过了18岁的生日没几个月。从家乡到县城,再从县城到成都,差不多200公里的路程都是长途汽车;从成都到青岛,一路火车,中途还需在西安或者徐州换车;那个年月足足要三天三夜的颠簸旅行才随着二姐夫的指引来到了崂山!俺终于看见了海,看见了山,看见了跟家乡不一样的景象。这里的一切对俺来说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第一次站在海的跟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紧张;熟悉的是二姐和二姐夫老在俺跟前说这里的一二三,听着听着也就听成了熟景。坐汽车上火车,下了汽车到崂山,连一天闲逛的时刻也没有,二姐夫就把俺介绍给一个姜哥庄有渔船的老板。

这姜哥庄分东西南北四个村,二姐夫介绍的渔船老板是南姜村人,姓曲,40多岁。他没出过远海,跟船打交道只是为着养扇贝。一开始俺听不懂船老板在讲什么,其实是俺听不大懂崂山人的方言。靠着连蒙带比划,俺明白了船老板让俺先出海看能不能适应海上的营生。二姐夫也是这么个意思,说是在海上受不了就直说。他与船老板两个人都问过俺在船上晕不晕,俺一天没出过,哪里晓得会不会晕。先试试再说呗。

永远忘不了头一次乘船出海的那一天,太阳刚刚跃出海面,俺就跟着船老板上了他的渔船。那船“麻点点”大,崂山人说“麻点点”就是一点点的意思,船身顶多8米来长,船尾虽说有6.5马力的机器,但还得靠人摇橹进出港湾。我的妈呀!海上真是无风三尺浪,自己才上船就犯了晕,等到小船出港离码头越来越远时,俺晕得越发厉害,趴在船帮上吐了又吐,连胆汁都快要呕吐出来。船老板看到这情况,连问俺好几遍到底行不行。俺就快要说不行的时候,有个声音也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你大老远地跑来难道就是为着说一句不行的话吗?咬牙坚持坚持,说不定能挺过去呢!这声音是自己给自己打气加油的心里话,俺弄清楚后,反而有了一种对晕说不的勇气。果然,俺一咬牙,还真是挺了过来,晕船没什么好怕的!一连试用几天,船老板才最终拍板让俺跟他干活。说好了6块钱一天,按月算账,年底结算,平常需要预支生活费,最多500块钱一次。当初船老板与俺就这么口头应诺下来,没什么合同,也没什么证人。给船老板当雇工的有山东人、四川人、河南人,大家伙有机会凑一块拉呱时,总会说起崂山渔民待人不薄,很讲信用,从来没有听说船老板欠工钱的事情,倒是经常会有人说跟崂山渔民干活心里踏实,只需出力不需考虑乌七八糟的麻烦。俺开始几年住在南姜码头外盖的房子,前面是睡觉的炕铺,后面是做饭的厨房,每间屋子8个平方米,1个院子里有10家、8家的住户,各做各的饭。二姐一家也在这院子里住,平日里二姐做饭,喊着俺跟他们一家吃。直到四五年以后俺跟另一个船老板干活才跟二姐一家分开吃饭。这是后话。记得正式干活头一天,船老板曲大哥请俺到他家吃饭,起初俺不明白这是咱崂山渔民出海捕捞的习俗,没敢痛痛快快答应。曲大哥说这是规矩,不能破的,俺一听这话,哪能不去。那天,曲大哥的媳妇儿在自家做的鱼菜和亲手包的饺子让俺吃起来香喷喷的,一大盆海虹端上来的时候,俺没敢马上吃,这玩意咱从来没见过呢。曲大哥搬出家里的青岛啤酒,硬是叫俺多喝几杯,口里不断念叨着,说是靠海吃海的人必须得图个吉利。

一个从没有见过大海的人,开始了海上养殖的营生,每天跟着船老板乘船出海,航行差不多10多分钟的海路到达养殖作业区。从海上把养扇贝的架子挂到船上,再把架子上的笼子往船上放,每个笼子9个格段,装扇贝的上千个笼子必须要这么来回倒腾。俺那会儿年轻,有的是力气,实在累了,睡一觉很快又来了精神头。

在崂山的海上跟着当地渔民养扇贝,一干就是4年多。时间一久,咱就动了心思,想着能挣更多的钱。曲老板也没硬拦俺另找东家,他晓得俺是嫌工资低呢。俺明白曲老板也想给咱加薪水,但他的营生做不大,实在是办不到加薪的事情,因此也就同意俺离开的打算。俺的新东家也姓曲,他刚做了一条15米长、12马力的新船。新东家给出的条件是雇俺出工,每个月800块钱。俺立马答应,并重新去派出所办了新的船民证。先前在海上干了有年头,出海早就不犯晕,立在船头站稳的本领已经锻炼出不一般的功夫。俺们从南姜码头航行大约15海里到大公岛外张网捕鱼。先打桩才能张网,曲老板示范着张一个、两个,咱一看就会干。这活儿不复杂,但必须急着干、抢着干,潮水不等人呐!农历初一、十五,大潮流水大,潮位高,拔起渔网捞鱼,最多能干两三个小时。没有潮流或者初一、十五中间的小潮,捕鱼的活儿就没这么急。要是遇上网出了问题,还得摘下来修补,等到第二天再干,这样一来,捕鱼的活儿就显得更慢。

时间一晃,俺在海上干渔民的营生又是4年。手头赚点钱后,俺不想再出苦力,说实话,每年回家跟老婆孩子团聚的路途,还没出门就打怵,从青岛乘火车、坐汽车,一走就是三天三夜,俺真是有些厌倦了。回家干农活,要比这轻快多呢!再说守着老婆热炕头,总比一个人在外孤单谋生要舒坦。这念头一起,俺便离开大海,离开崂山,回到老家又干起了种地的营生。年轻,心浮,在外闯过后,待家里的时间一长,心又不安分起来。两年后,俺跑到成都一家建筑公司打短工,本想着好好学个木工的手艺,将来靠技术吃饭。结果却是咱没上几年学,肚子里的文化墨水少得可怜,连起码的图纸都不会看。人家只能给咱苦活累活干,俺晕海的毛病咬咬牙能渐渐克服,然而爬上十几米高的脚手架看着天、看着地干粗活儿,俺的恐高却一天也不能消除。工头见状,把俺骂个半死,有好几回就差把俺从高空中一脚踹下去。在崂山出海捕鱼,一连4年干下来没觉着时间太长,在成都干建筑两年不到,怎么就觉得度日如年呢?

俺开始想大海的日子,想崂山的渔民,想崂山沙子口那熟悉的集市,夜里做梦都是一条条闪着粼光的海鱼。俺问过自己好多遍,要不要再回到崂山那片海去重干打鱼的营生?惦记老婆孩子吗?咋就不能像二姐和二姐夫一家都在崂山那边扎根呢?二姐家的亲生儿子都是出生在崂山的南姜村,跟姜哥庄小学的孩子们一起念书,一口地地道道的崂山腔,简直就是崂山人!如果不是为着考高中有学籍困难需要提前回老家上初中,二姐家的儿子才不愿意离开崂山……俺呢,跟二姐不一样。21岁那一年,经媒人介绍,俺回老家娶了另一个镇上的媳妇儿,因是两家都穷,双方谁也没有嫌弃谁,所以很快就结了婚。媳妇儿留在老家,两口子聚少离多。儿子在老家出生,俺也没在身边陪多少日子。不过从成都打工回家,总是方便,说回就能回去。以后俺要是再去千里之外的崂山干打鱼的营生,可就真顾不了家。让俺下决心重回崂山的是自家的媳妇儿,她觉得既然崂山那边的薪水比以前高,那就到挣钱多的地方去呗,只要能把挣来的钱寄回家好让老人和孩子过得好点就行。俺像当年二姐夫承诺二姐那样向媳妇儿保证,用不了太长时间咱就回家来接她到崂山一起生活。

重回崂山,重新看到那片大海,虽然没有新鲜感,但还是觉得有一种久违的陌生。等到俺找到打鱼的活儿,重回渔船上的头一天,俺心里终于明白自己还是习惯海,习惯渔民的生活,习惯在崂山的每一天。出海捕捞,咱依然是给人家船老板打工,4102车型的渔船足有30马力,比俺以前干活儿的船大了一倍。船老板掌舵绝对是把好手,定位仪定的准,打桩子打得正,干活儿从不拖泥带水。平日里俺站船头,船老大掌舵,基本上是他发号施令。有时候在海上收工,船老大嫌俺捆网不利索,嗓门就会大起来,腔调也变得粗暴起来,咱心里有数,就是自己做得不好嘛,确实是太慢了。有时候咱也急,还嫌船老板慢呢,自己的活儿已经腾出手来,却见船老板还在忙活他手头的活儿,这时候,俺也会朝着船老板“抱怨”地喊一声快点。船老板呢,并不生气,也没觉得是自己的雇工在造反,他心里很清楚,跟着自己出海打鱼的这异乡人没有歪毛病,干起活儿来、说起话来太像崂山渔民,诚实,直接,不绕弯弯。时间久了,咱还真觉得船老板像是自家的兄长,他没把咱当外人,咱也跟他不见外,有什么说什么。出海回来得着闲工夫的时候,船老板经常叫俺一起到小酒馆坐坐,要个小菜喝个小酒,挺滋润的!

在海上干活儿永远是飘摇不定,可在崂山的日子,打鱼的营生让俺心里一直觉得很踏实。咱终于兑现了自己当初的承诺,把自家媳妇儿从四川老家接到了崂山。沙子口村每月400块钱的租房,里外套间,媳妇儿就跟俺住在这里。她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给俺做饭,白天会到渔港外帮人捡捡虾。1小时18块钱的报酬,完全干得下来,没觉得受不了。5年了,媳妇儿也已经习惯了崂山的生活。只是有一件事让她总牵挂着放不下,儿子跟着爷爷奶奶,虽然不缺吃穿,但跟自己的爸妈常年不见,当娘的心里不是滋味。儿子已经17岁,现在老家的中学上高中。这几年每到放暑假的时候,儿子就来崂山跟我们住上1个来月,这是我们一家3口最幸福的时光。过春节,俺跟媳妇儿回老家也能跟儿子见面,不过就是时间太短暂。有时候两年回1次老家,俺就把年底结算的工钱寄回家去,并让在崂山的姐姐带年货回老家孝敬老人。

说到姐姐,还有几句要唠叨的。2009年,大姐跟着大姐夫一起来到了崂山投奔二姐和二姐夫谋生。2016年三姐家两口子也从老家来到崂山,三姐夫原先在四川省内到处给人家开车拉水泥帮工运沙子,盖屋修房的需求少了,他的收入来源也因此越来越少,所以就到崂山这边来寻养家糊口的活儿。三姐在沙子口帮人家小饭店打工,三姐夫在工地上给人家干零活儿,看样子这两口儿短时间内不会选择回四川老家的。我们这一大家子,嗨,都成崂山人了。二姐家那娃转眼就20岁了,他生在崂山,长在崂山,学校毕业后到沙子口食品厂就业,虽说没像他父亲那样出海打鱼,却也是在厂子里做着鱼酱、鱼丸子什么的,每天闻着的都是鱼香味。应该说他是我们家中最地道的崂山人!

父亲常年脚痛,前年我带他到崂山的141部队医院来看过一次,顺便带老人家看了看崂山的风景。父亲依然是话不多,第一次看到大海也没惊奇什么。父亲看到自己的“老幺”能在崂山的海边有了点谋生的出息,这大概是他心里最满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