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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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大名叫刘先玉,家里祖祖辈辈都是打鱼的,到俺这一代也是一辈子打鱼为生。

俺第一次出海,大约是在15岁的时候。跟着俺爹一条船,什么活儿也学,什么活儿也干,什么活儿在俺爹眼里也都是干不好。“叫你往东,你偏往西……”俺爹性格粗暴,言语不多,训斥儿子的话不会超过一句。俺刚上船学徒,哪里有什么经验,全凭着自己两眼一抹黑地去干,也不知哪是对哪是错,干的活儿无非是被大人们喊来喊去,叫你干这干那的,老是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本来在船上就晕,被俺爹呵斥一句就会吓得更晕。有一回俺不知什么原因把活儿做错,俺爹大发雷霆,抡起手掌就给俺“啪啪”两个耳光,这耳光打得那个重呐,俺的眼前顿时火星直冒,眩晕一片找不着北。想哭不敢哭,生怕俺爹又下狠手,心里那个憋屈呀!半个月后回到家,见了俺娘,什么话都没说呢,俺就抱着俺娘哇哇大哭起来。这事儿俺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俺从那会儿发誓,以后打鱼,坚决不跟俺爹一条船出海,一辈子都不跟!

俺打鱼的刘家有四个儿子,俺排行老三。打小因为学习不行,也因为家里实在太穷,所以上到小学毕业,俺就回家干农活了。拾野菜,刨地瓜,种小麦,就这些营生。在崂山王哥庄行政管辖区域内,俺村的可耕土地跟人家别的地方比起来少得可怜,靠农业收成过日子根本就不行,只有打鱼为生。1958年人民公社那阵子,俺村也搞大炼钢铁,俺家祖上留下来的一个洗脸用的铜盆和橱柜上的铜锁全拿去炼铁,也没见村里有什么大发展,还得靠海吃海。1960年全国闹饥荒,在咱北面的即墨县那一带听说有村子里的人被饿死,咱崂山就没听说过一起这样的事儿。在咱崂山渔村,男人开始出海打鱼,一般都是十六七岁的年龄才被允许上船。俺15岁跟爹那一次出海,说起来是早了点。发誓不跟爹一条船出海打鱼,那是赌气,你想上别的船还不行呢。现在15岁的孩子能干什么?跟他说俺15岁干的活儿,怕是不大信呢。为了不饿肚子,俺跟着村里的伙伴儿一起去远山挖野菜。常常是天不亮就得起身,有时候两点来钟就得爬起来赶路,去到曲家庄那边的山上挖野菜。家里等着俺挖回野菜,就把苞米面、地瓜面搅和在野菜团里当主饭吃。

1962年全国到处搞“三自一包”,俺们村的渔民也都包产到户,打上来的鱼一半交给公家的水产站,一半留给自己那条船上的人。一条船通常5个人,大伙儿分分,留到家里够吃的外,再拿到集市上去卖一卖,好换点粮食回来!1964年那个时候,没有地种的渔民们能够吃到国家的渔民补助粮,1个月63斤粮,多是地瓜干和玉米面,还有少量的大米和豆子面。这对俺来说,该是多么满足的生活啊!1965年,俺19岁,那一年才算终于开始了渔民的日子。因为从那一年起,俺真正踏上了生产大队的渔船,为公家出海打鱼,也为自己挣工分呢!

起先俺上的船还是靠风帆的动力航行,咱这一带的渔民叫这号船是风船。我们那条船长1丈8尺(1丈≈3.33米,1丈=10尺),宽3米,帆差不多5米高,放的渔网是流网。俺们村有9个生产队,俺在6队,年底按工分发钱就在这个队。1967年,俺上了港东村生产大队的机船出海打鱼,足有60马力,出远海杠杠的。春天季节,我们到南边的江苏连云港海域打捞白鳞鱼、鲳鱼、刀鱼,主要以鲅鱼为主。秋天季节,我们到北面的渤海湾主要打捞大虾,一网能收七、八千斤,每斤可以卖1块两毛钱人民币,带着冰保鲜最多1星期。顺便也还能打捞到一些小黄鮕鱼、大头星和杂鱼,一趟远海下来20000斤没问题。如今这年头的渔网扣越来越细,大头星被过量捕捞,已经很难有当年的收获。

什么叫四海为家,渔民打鱼的日子就叫四海为家。秋季出海,一般8月25号启程,9月1号到烟台那边准备船上必用物资和充足的淡水,然后在龙口港码头半夜排队等着出海。头两月在龙口,后两月在秦皇岛,在大连那边也会有准备船上物资的时候。我们通常把打上来的鱼送给水产单位,人家给我们开发票,比如今收到鲁崂0203号渔船多少多少斤什么什么鱼,这也算是我们在当地打鱼并给当地的一份证明,然后过一段时间,人家就会把这些鱼钱寄到港东村,村里再给我们每个渔民发放。那时候出远海靠码头很是安全,不用担心在船上丢东西,更没有一个人会来船上偷东西。自打1983年单干后,在船上被偷钱偷物的事情经常发生。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呢?渔民的钱包鼓起来了嘛!能不惹人眼红?

渔民告别完全依赖大集体的日子是在1983年。1984年俺也加入承包的行列。几个渔民先照着船的价值,凑齐12000块钱的份子画押交给村里,如果是8个人的40马力柴油新船,要画押交到两万来块钱才行。这笔钱虽然只是虚数,但可以算是能享有渔船的使用权,也算是渔船管理费,船还是集体的。一年下来,如果渔民真的把这笔钱交上来,那么船就可以归个人所有。渔民的积极性一下子被调动起来,大多数都实现了当初的愿望。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有人耍熊,明明挣了钱就是赖着不交画押的那笔钱。不守信用的老赖,村里真是没办法,只好起诉法院要求赔偿,到现在多少年了还有不认账的。丑事不提啦,说多了这号不敞亮的事儿让人心寒。

1976年春季,大约5月初的一天,在俺担任副船长的一条渔船上发生了一起让某国渔民举手告饶的事件。那阵子,我们一天能打3000多条鲅鱼,每条鱼都得两斤多重。我们在公海上捕捞,下的渔网是流网,很多时候往东北方向顺着风追撵成群的鲅鱼。这一天,海面上的雨下得老大老大,渔船甲板上站不住人。一条不明国籍的渔船出现在俺们的东北方向。突然,俺这船上的人发现自己渔船的流网被该渔船定网损坏。缠坏咱的网还想一跑了之,这可是咱村老老少少的集体财产啊。俺下令去追赶那条渔船,并拉响5声鸣笛警报。那渔船上的人从船舱里探出头朝俺们这边瞅瞅,又缩了回去,根本不予搭理。这让俺非常气愤,火气瞬间从脑门子上窜起,立马下令电报员拿枪。说到这里,容俺先说说渔船上怎么会有枪。那年月,咱大陆跟台湾的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为了防止台湾“反动派”的侵扰,县里的武装部给咱打鱼的每条大船配备了3把可以连发10颗子弹的自动步枪,200发子弹,还有一箱手榴弹。有武器自卫,咱渔民们心里多少感到些踏实。虽然从未在海上打过一枪,但谁敢跟咱不讲理动武,咱这3把步枪可不是瞎摆设闹着玩的。这个时刻,耍横的想叫咱的枪发威了!拿枪的电报员听到我的指令,冲向船舱甲板,朝天鸣枪,向那艘不明国籍的渔船示威……说到这个场景,又得容俺拐个弯儿。开枪的人怎么可以直接执行俺的命令呢?话说咱这条船上的船长,原先在生产大队当渔民队长,却是很少出海,村里的干部也不知为什么叫他到俺们这条船上来当船长。与船长论起来,俺跟他还能论上点亲戚关系。平日里打鱼的操心事,船长基本上让俺做主,他没打几天鱼,哪里有什么经验,所以船上做主的事儿他交给俺一百个放心。电报员开枪的事儿自然也就由俺“先斩后奏”,出了事儿,俺就担着呗!话又说回来,枪响后,那艘渔船的甲板上冒出3个人,他们朝俺们这边瞅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大雨淋在这3个人的头上,很快钻回到船舱下面。这一幕让俺更加上火,耍横的耍到这个份儿上啦,不来点更硬的,他们是不服呀!开枪,继续开枪,朝船头打!俺的命令说一不二,电报员毫不犹豫地开出第二枪,朝着那艘渔船的船头狠狠的一枪。这一下可来效果了,只见他们一个个从船舱里爬出来,又一个个朝着我们双手作揖请求原谅,咱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气也就慢慢消了。这事儿过去好多年啦,至今俺不能忘记。后来这事还报到县里武装部,子弹少了,不上报是不行的。上面派人做了调查,到最后也就这样过去了。

俺27岁那一年当的副船长,也是那一年按规定退出共青团。32岁干上大集体的船长。1992年入党,人到中年成了中国共产党党员。论政治追求,咱天生不是那块料。村里有人说,上面也有干部讲,说俺政治上本可以再进步的。拉倒吧,咱吃几两干饭自己心里明白。就咱这又直又犟的脾气,跟当官这码事儿没有缘呐!

咱不会玩心计,什么事儿都直来直去。俺现在这把年纪若说起来动手打人的事儿,怕是年轻人没个相信的。村里年轻人哪个见俺这个大叔打过人嘛!还别不信,咱真打过人的!记得有一年在渤海湾打鱼,俺们的渔船在秦皇岛进港,负责“大车”的舵手一时疏忽,没有松舵,使得船尾与另一条船上印有“冀渔”字样的渔船尾部剐蹭……那条船上的一个船员操着河北口音,隔船粗口大骂,还不时夹杂脏话。俺出面跟这人解释,并连连道歉。这人给好脸不吃,越骂越凶,竟比先前更加嚣张。俺这就不能再忍了,隔着船帮,伸过手去一把将那骂人的家伙逮过来,“啪啪”就是两耳光。见俺身高强壮,这家伙不敢还手,喊来了他的船老大,仍不罢休。船老大上来就气势汹汹地质问俺,怎么就敢打他手下的人。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那嘴欠的家伙先说是怎么回事。船老大硬逼俺回应,好吧,俺也用不着跟你们再绕弯子,冲着船老大反问,渔民们出海,两条船磕磕碰碰是不是经常的事儿。船老大点头,目光仍是凶煞地看着俺。做人先低三分,俺已经向那嘴不饶人的家伙诚恳地道了歉,他若是讲理,俺能动手揍他?他骂人连祖宗也骂上,不给他点狠颜色教训教训,能说得过去吗?船老大不再吱声,返回脸去冲着自己的船员好一个噘骂。嗯,这船老大还算是明事理的人。咱也就息事宁人,不再把这事闹大。

渔民们在海上劳作,出大力气没得说,用嘴跟人开口讲道理,可就不是擅长事儿。俺弟弟就是这号人,干活出力气从不偷懒,跟人说事儿,三句话说不对说不好就会动手。有一次在山东龙口港码头,弟弟跟一帮跑船的渔民发生争斗,对方仗着人多势众,把弟弟打得很重。俺一听说,先是火冒三丈,冲出个念头就想跟那帮占了便宜的渔民去报复。但事出有因,弟弟也有不对,再者说对方船长竟是跟俺有过交情的伙计,常年在海上相遇,平日里在陆地上准备出海的物资都是相互帮衬,你缺个什么咱这边有,就帮一把忙,我们少个什么渔具一时买不到,你那边就帮着给解决一下。有时候在陆地码头,我们这些打鱼的人还能凑到一块喝个小酒,聊聊天,建立建立感情。这一回,好伙计们可就脸红脖子粗,脸拉得老长老长。“伙计你为什么打俺弟弟?”“是你亲弟弟?”“不是亲弟弟能这样子找你来吗?”“是你弟弟不对……”“再不对也不能打人吧?”“老兄,我们要是知道是你亲弟弟,还能动粗吗?”“不管怎么说你们下手打人打得那么重,说不过去。”“老兄,啥也不说了。冲你的人品,我们给您道个歉!”渔民们出门在外,什么事儿都会碰到。有人不讲理骂过咱,咱动手打过人。也有人说理说不清被挨打,咱还得出面去调停,彼此之间磕磕碰碰的事儿老鼻子多啦。不过,发生什么样的事儿,咱刘家打鱼的先玉总是要说理的,骂粗口的话那绝对不能冒半个字。直到今天,村子里的人没个敢说俺是不文明的渔民,都愿意跟俺套近乎呢。

渔民打鱼,外人看着轻松容易,实际上苦累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得到的,比苦累更可怕的是渔民的生命每天都有可能遭殃。1987年秋天,港东村有条8个人的船,到现在俺还能清清楚楚记得那船号0217。7人出海下南洋,碰上寒潮,人被风浪打翻,全部遇难。其中同船的兄弟俩,哥,30来岁,干船长,弟,才二十七八岁,干船上的伙计。俩人命丧大海,苦了家人。哥留下俩儿,很小。弟的孩子还不到两生日。后来弟媳远远外嫁,哥嫂招外乡即墨的夫婿倒插门。7人遭难的渔船在江苏吕泗港被当地渔民发现,人家打来电报,我们才知道这一噩耗。村长叫我领着一条大船,渔业队长和3名老船长、3个大车高手,总共去7个人到那边先把渔船打捞上来,然后拆船、修船,最后拖船回来。这0217号渔船,平常本是8人合伙出海,那一次临出海的日子,有一个伙计因故没能赶上,后来他两次乘别人的渔船追赶0217号,都没能找得到,也算他命大,捡了条命吧。

只要在渔村,不管在哪里听这样的事儿都不会稀罕。渔民的命呐!俺这一辈子打鱼没少听这样的事儿,也曾经历过生死攸关的劫难。不过,俺们渔船上的人命大!话说有一年春天,俺们在渤海湾“围鱼”。这“围鱼”是一种捕捞方式,通常1条大船,1条小船,小船固定后,大船牵着小船的渔绳进行360度的大跨度旋转。那天小船上的人操作不慎,掉入海中,眼看着一条生命就要被海浪吞噬,不远处的1条渔船急速赶来,将落海的遇险者救了上来。救命渔船是咱们山东的鲁字号渔船,事后咱们村里将这事上报,公家单位专门买了锦旗并派专人送到那鲁字号渔船,以表救命感恩之情。

打从1982年起,俺们的渔船既干着打鱼的生计,又做着收鱼的买卖,一直到1992年个人早开始单干了,这营生还在继续。1991年村里成立养殖公司刚开始养扇贝,池网里的苗晚上经常被偷。以至于到后来这营生不得不专门雇人看护才能干得下去。1993年,村里干脆下了个命令让俺当船长的03号渔船和04号渔船不用出远海,专门司职看护村里养殖公司的扇贝苗池。这差事一年也就两三千块钱的报酬,真的发放时还欠下俺800元。后来因欠钱人的孩子要跟我上船干活,才把这笔钱补发上完事。

打鱼的日子每一天都是要靠体力度过的,人往60岁上奔的时候,再出大力的能耐已不如从前。进入2001年,咱崂山沙子口那边的鱼贩子找俺,让俺专干海上收鱼的差事,俺应了下来。收海货,听起来简单,一般人可是干不了,要不人家怎么会专找咱来干呢。凭着常年打鱼的经验才能判断哪里有鱼,才能追踪到收网有大货的渔船,才能第一时间抢上去把海货收购下来。农历正月初六,胶州湾红岛那边的母虾肯定大丰收,咱马上组织得力干将跨出崂山海域直奔胶州湾。农历七月,初八的日子出发,4天4宿,好家伙,咱能收8万两千斤大鱼呢。那年月,村里建的冰库足有500吨,什么样的海货也能存得住。

打鱼、收海货,咱不在话下,崂山远近渔村老一辈的渔民和鱼贩子们哪个不知道“三哥”。“三哥”?“三哥”是谁?就是俺呗!因家中排行老三,渔民们喜欢叫俺“三哥”。“三哥”做人的好名声也不是吹的,搞海洋的科学家都喜欢跟咱打交道。有一年黄海水产研究所的科研人员来搞大虾调研工作,咱的船陪了人家一个多月,临走的时候人家个个对咱竖大拇指,夸咱打鱼技术过得硬,海上渔情判得准,人也厚道不耍心眼。俺现在还能记得住那些搞科研的专家名字,挺想他们的呢。

自古以来,渔民打鱼,不会叫家里的娘们儿出一天海。新社会好多年,这古训也没断。1976年,咱港东村破了这古训。怎么个破法?嗨哟,村支书想成立个渔船“妇女三八”号。新鲜吧?这事儿还真就捣鼓起来了,又是培养船长,又是培养大车手,俺也算其中的一位教练。受培训的嫚儿最大的不过20岁,最小的17岁生日还没过,俺侄女19岁也参加了进来。还别说,咱村的这些嫚儿干活儿确实泼皮,泼皮什么意思?就是泼辣!俺家里那口子当年还不到30岁,若不是生孩子,且已经超龄,她也想干“妇女三八”号的渔民呢!后来,铁的事实证明:女人们还真就顶不起这打鱼的“半边天”。前前后后4年,大嫚儿小嫚儿兴师动众地接受打鱼的培训,尽管干活泼皮,但是体力跟不上呀!船长和大车手都欠火候,也只有电报员这活儿还能凑合。这情况怎么能在渔船上搞起清一色的“妇女三八”号嘛?

港东村的“壮举”没能完美实现,但女人们出海搞养殖的营生还是在咱港东村红红火火地搞了起来。俺家里那口子,嗨哟,能着呢!在海上捣鼓养海带的营生,一干就是6年!下海侍弄那些个养海带的浮瓶和挂海带苗的绳子,出力气的活儿那是杠杠的,男人们都要伸大拇指佩服三分。报纸没有吹过,电台没有表扬,可俺这刘家媳妇什么时候说起这事儿来都是满脸的自豪,一点也不谦虚。

说说俺怎么把媳妇娶到家的吧。1971年,没错,就在这一年俺靠着渔民的真诚把媳妇娶到了刘家。这喜庆事不说则已,一说也是曲折不老少。老伴比俺小两岁,同是港东村人。她嫁过来的时候,俺25周岁,她23周岁,在咱渔村,这个年龄结婚还不算最早。俺两个处对象是通过发小同学给介绍的,一来二去的,彼此都喜欢对方。在村子里说起来她比俺的辈分还大,所以若是俺们不结婚,还得管她称呼前辈。那年头俺家穷得叮当响,4个兄弟有的已经结婚,有的还没有结婚,这状况一般人听得都头疼。她娘当初不同意这门婚事,是怕女儿将来在经济上受制享不了什么福。一个乡下女人哪里会料到国家政策会起变化,让俺渔民们变得富有起来。事实上,俺这丈母娘还有更深的担虑,她老人家实在是太明白渔民的苦日子,最长要离家4个月的出海,浪里来浪里去的整日遭受风吹雨打不说,性命哪一天不让家里人的心窝子揪揪着?村里渔民生生死死的悲剧,丈母娘也都见到过,她怎肯让自己的女儿再经历渔民苦不堪言的窝心事?后来终是丈母娘松了口,老人拗不过女儿的选择。那年月娶媳妇讲不起排场,可也不能少了风俗的程序。第四天陪着媳妇回娘家要赶在日头落山前回来,别人不急,打鱼的兄弟们可急,早早就等着俺回到船上,要分享丈母娘给女婿准备的“卡花”馒头,还有那一粒粒饱满的花生呢。

咱这媳妇一过门,嗨哟,俺家的好日子那是一天比一天幸福啊!两个女儿现如今也都人到中年,家庭美满。老大自己在村里开公司做生意,老二帮着婆家打理酒店,外孙们有上幼儿园的,有上小学、上初中的,见到姥爷那是一个字:“亲”呐!

咱刘家后代没有一个再干渔民,现在近海的鱼也越打越少,大不如从前。俺不到60岁的时候下了船,给一家工厂企业看大门。岁月不饶人,这轻快活儿因为早先落下腰肌损伤的毛病也不能干了。企业老板挽留俺,完全是看这倔强的渔民做事较真儿,干什么都不马虎。嗯,这汉子重情义,谁都不会轻看的。

现在俺是一身轻,没事儿就到文武港码头上去转转,看日落日出,免不了就想那些过去一块儿干活的渔民伙计们。文武港?文武港在哪里?嗨哟,就在咱港东村呗。文武港远近闻名,外面的渔民们一说崂山文武港都知道,说港东村,怕是出了崂山地界就不一定人人都知道。咱这文武港抗日战争时期出过打鬼子的英雄;解放战争出过渔船,南下给解放军运送过紧缺物资;新中国以后值得展扬(宣扬)的大事儿更多……早哩,俺在渤海湾打鱼碰到这么个事儿。有一天,渔船在码头停泊,来了一位长者,看上去怎么也有70多岁的样子。老人家兴奋地围着俺们的船头船尾好一个瞅。“你们真是文武港的渔民?啧啧啧,文武港这三字看得真亲切……”老人家与俺攀谈起来,他向俺打听文武港的一个人。俺一听,嗨哟,就是港东村前街上的一个老渔民,俺平日里喊他叔的。老人家得此讯息,更是兴奋,拉着俺的手越说越近,说是他与俺这个街坊邻居的叔当年一起磕头拜过码头兄弟的,他排老五,叔排老三。早先老大和老二叫小日本鬼子给杀害前,他们兄弟五个经常相聚,虽然都不是一条船上的渔民,家乡也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但兄弟之间的情谊远远超出了这些隔阂。他们不仅在一起喝酒,有难时都还相互伸出手进行援助,无论钱还是物,吱一声就行。“小兄弟呐,回去给俺这三哥捎个信儿,让他逮空儿上这边来聚一聚,玩一玩……”俺听着老人家的叙述,铭记下这个愿望,回到家中,立马就去找前街上的叔报信儿。叔闻到这信儿,泪水在眼眶打转,连连不断地感慨:“老喽,不中用了,这把年纪出不动门喽……”俺看着叔满脸的风霜,内心也像潮水一般起起伏伏。叔当时那个年龄跟俺现在应该是差不多,俺在江苏、河北和咱山东海域的许多码头也结交过不老少的渔民朋友,他们有情有义,日子过得也应该是很幸福吧。想他们呢,真想跟他们见见面,聊一聊过去打鱼的日子。老伙计们,你们什么时候来咱文武港,俺摆上好酒,请你们痛痛快快喝上一场,当年咱在船上做鲅鱼丸子的拿手好戏还可以给你们露一手,香着呢!老伙计们,再跟你们说啊,俺们港东村的妈祖庙,香火那可不是一般的旺!俺虽然早不打鱼了,但该给妈祖庙的娘娘磕头烧香,哪一回也都不能少。她灵着呢,保佑咱们渔民一生平安毫不含糊。

人哪,不管做什么,心里的慈悲没了,好日子也就绝了缘。打一辈子鱼,这个理儿,俺认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