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俺这名字与港东文武港的渔民刘先玉听起来像是一家,还像是一辈儿。其实隔得有段距离呢。隔海与文武港看上去不远,陆地上绕过去大概得走半个多小时。俺老爷爷倒是打从文武港那边迁到咱这会场村里来的,这么说起来与那刘先玉也算有缘吧。
俺家祖祖辈辈打鱼为生,父亲打鱼一辈子,俺也打鱼一辈子。只是到俺儿子这一辈已经不算地地道道的渔民了。俺8岁上的学,那一年还是民国时期,抗日战争结束的那个夏天,俺在村里的国民小学开始念书。那个时候念书说不难也难,不难的是家里只要能拿得出买书钱就可以跨进校门,难的是家里穷,大人们哪里有经济条件供你好好上学,所以俺只读了四年小学的课程。就这样还是断断续续。家里没钱买书了,俺就回家做农活,直到16岁才从小学正式毕业。出海之前,俺干过很多农活,种苞米,刨地瓜,拾草,追肥……凡是能跟土地沾边的活儿,俺都没少干过。
在俺记忆里,会场村渔民有过出远海谋生的,但这样的日子不算多。俺父亲出海打鱼,一天也就回来了。早先是钓鱼,钩子和底线放在海里,一天能打百十来斤各种各样的海鱼,黄鮕、鳗鱼、鳝鱼、鲈鱼、老板鱼、百甲鱼、带鱼……那黄盘鱼,好家伙,一条20来斤,得用大钩子往上挑才行。还有种浪鱼,也必须得用钩子使大力气才能从海水中打捞出来。崂山里的青山村和黄山村,咱管那边叫山里。山里渔民早先用大筏子出海捕鱼,使钩子抓海蜇,咱山外渔民不这么干。
俺在刘家子女中排行老大,家里什么事先从俺这里开始扛。虽说干过农活儿,可家里没有地,靠种地怎么也填不饱肚子,出海打鱼好歹有鱼吃,饿不着肚子。从学校毕业第二年,俺开始打鱼生涯。17岁,说大不大的年龄,叉子、石头拴之类的渔具,俺刚开始不知道怎么使,没老少挨父亲的训斥。那个时候,应该是春天的季节,20来号人,10个人一组,分别在船下拉网,一坨,就是1米的绳子,老长老长,有时候众人喊着号子拉网,齐心齐力,才够顺当。夜里的鱼来得多,见光更是一群一群聚集过来,拉网船点上明火,打上来的鱼最多能有七八千斤。遇到鱼多的时候,我们这20来号人干脆扔掉拉网的绳子,直接将鱼往船上装载,4人一组,抬个大筐,那筐1米多高,一米半的直径,一次能装不老少的鱼。第2天再拿绳子拉网,还能有鱼。
俺20岁那一年,村里成立渔业合作社。国家有补助粮给渔民,一个月总共65斤的量,白面很少,大米多,算粗粮,也有玉米,豆面偶尔也能见到。每月到村里一领,时常还可以按自己喜欢的粮食配量往家里领。渔民出海也要算工分,年终结算薪酬,一天12分,跟其他渔村没什么两样。80年那阵子,俺村渔业合作社的渔船有跑过“南洋”的,最远到上海那边的海域,位置在上海东北方向155海区,别的数儿咱忘了许多,这数字到现在还留在脑子里清清楚楚。大陆这边宁波的渔船见的最多,台湾渔船和日本渔船也见过不少。
俺出海最远的海域在咱会场村能看得见的小管岛,还有大管岛。这小管岛在咱胶东半岛南岸,位于鳌山卫镇东南海域的小岛湾与崂山湾之间,从行政上说,这长不过1公里、最宽也就几百米的小岛归即墨管辖。都说小管岛隔着东面的历史名岛田横岛不远,其实还是靠着咱崂山这边近些。在岛上西望崂山,就像幅巨大的壁画悬在九天之上,遇上个云雾缭绕的天气,跟仙山琼阁一般。大管岛位于咱崂山湾中,在小管岛的东南面,是小管岛的姊妹岛,面积比小管岛大不了多少,也是人家即墨那边的一个行政村。这大管岛与咱崂山的风景旅游点仰口隔海相望,上面跟小管岛一样,有淡水,绿树也老鼻子多。除了耐冬、石竹等树木,岛上的鲍鱼、海参、石花菜等海产也是不老少。这两个岛子,早上看日出,海面像蓝色的锦缎,要叫文人们描画一番,那就是个神仙才能看到的仙境……唠叨半天这两个岛,其实跟咱的打鱼生活有关系呢。俺们的船开到那里,一般是过午在海中张网,第二天早上收网。这期间就要留宿在岛上过夜。小管岛上打鱼的人,下网都是固定的定网。咱得老是换网,不固定,因此来说就比较忙活。小管岛外的伏天,差不多也就是阴历六月到八月,1条船1天能打300来斤鱼,有的时候甚至一天能打500斤……人家岛上的人基本不靠打鱼为生,种点蔬菜和茶叶就能维持生计,跟咱不一样。岛上的人很友善,咱缺个什么东西,找人家一说,只要能帮上忙,人家毫不含糊。咱呢,也是能帮忙绝不说个不字。早先摇橹船过到这两个岛子怎么也得个把钟头,有了机船,还得需要20来分钟呢。平日里,岛子上的人到崂山那边的陆地去,跟咱吱一声,乘咱的船全免费。俺印象最深的是帮人家迎娶媳妇这事儿。岛上小伙娶的是陆上的新娘,这新娘子过门必须要涉海而来,就坐会场村渔民老刘的渔船过海,20马力的机船顶多20分钟到,很是吉利!费用?说什么呢?这不见外了嘛!新郎家过意不去,一定要俺到家去喝个喜酒。俺知道这是人情,不去不行,喝!人家请喜酒管个够,咱也是不见外喝个够!这事儿俺帮人办过两次,也怪呢,到俺80岁了还记着这号美事儿,就像自家的喜事,到什么时候也忘不了。
俺村大集体的时候,有7个生产小队,俺和父亲都在3小队。父亲,先在3小队担任渔业队长,后来村委会觉得父亲年纪大了,便让俺干这个渔业队长。1961年,俺有一年多时间没到海上去打鱼,怎么回事?生产大队队委会开了会议,百十来号人研究来研究去,选中俺去干3小队农业队长。这又怎么回事?容俺把话绕开了去说。当年俺村本来地就不多,能种的庄稼无非是地瓜、苞米、豆子和小麦。咱这会场村杜家是大姓,其他就是张家和刘家等姓氏。村包含西会场、刘家窝子两个自然村,全村居民400来户,千数号人。听老辈人讲,咱这会场村曾经树木成林,明朝时,杜氏从即墨县的白庙迁到这里烧制木炭,遍地弄得都是草木灰,因此得个名叫“灰厂”,后来逐渐演化成“会场”两字。咱这村不大,视野却开阔,东临着大海,北傍着小蓬莱。老辈人还传说过,八仙不但到过蓬莱阁,而且也到过小蓬莱。远望小蓬莱,就跟海螺漂浮在一片白波银涛中似的。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叫周如锦的人在会场村建了“紫霞阁”,筑起石坊做别墅,好不气派。咱这村里还有“石老人”“自然碑”等等,叫文人们说道起来,景观妙处那真是不老少。清朝初年,山东巡抚徐绩游崂山,据说看到海市蜃楼,是在咱这村子的海沿儿望到的呢。如今看会场,风景如画,依山傍海,景色宜人,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王哥庄湾畔,咱这会场村穷得也是没法提呀。话就说回到刚才提到的1961年那阵子啦,会场村穷,穷到庄稼人一年到头挣工分拿到的报酬,还不够买全家人一年的口粮,最后反倒是要倒贴钱,这日子过得什么劲嘛!土地本来就少,村里还有人犯糊涂,硬要把地划给北部接壤的泊里村,有人干脆一分地不想要,索性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渔村,全靠打鱼就得了。当时村干部们为这事儿争议得可不轻乎哇!这一年,村支书找我谈话,要俺脱开海上的营生,回村领着3小队干农活。俺一开始不同意,种苞米、刨地瓜这些农活俺不是不愿意干,可干来干去填不饱肚子,谁愿意干呐?海上再辛苦,有鱼吃,能吃饱肚子呀!村书记说啦,不是叫你一个人干农活的,是要你带领3小队把农活干上去,让大家都能把肚子吃饱。村里搞不好,俺就能干好?顶来顶去,俺拗不过书记的强行命令,提出个硬性条件,干好干坏就干1年。就这样俺硬着头皮,挑起了3小队领头人的担子。灌水、追肥,侍弄那些长在地里的庄稼,俺1次也没有偷懒耍滑,再累也不能自己先歇下来。以前村里规定每人须完成上缴粮食450斤,3小队几乎家家完不成这任务,规定的1万斤地瓜更是难以上缴。俺挑头干的这一年,不但完成了1万斤地瓜的上缴任务,在村支书的劝导下,还额外上缴4000多斤地瓜,剩下的收成全分给了村民。这一下,3小队的家家户户起码不用再倒贴钱买口粮了。
说好的1年就是1年,俺坚决辞掉村支书硬要挽留的“乌纱帽”,继续回到海上打鱼。俺家5个兄弟,老二和老四先后出去当兵,没有吃打鱼这碗饭,老五一直干的是农活。老三跟着他丈人出海两年,一边打鱼,一边还兼着民兵队长,一有空就背上枪,领着村里的民兵到处巡逻。20世纪60年代初期,台湾那边叫嚣“反攻大陆”,不断派特务到咱大陆这边活动。跟咱隔着个即墨县的海阳,民兵警惕性特别高,一举抓获了海上登陆的台湾特务。这事儿也波及俺村,解放军的部队在咱这里派一个营过来,加强对民兵的训导。老三责任重大,从不敢怠慢,打鱼的功夫也不忘紧盯随时可能从海里冒出来的台湾特务。别看咱这村子不大,国防上的事儿可不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日本兵就是从仰口附近登陆去攻打驻守青岛的德军,咱村山顶上至今还留着当年德军的炮台工事呢。抗日战争时期,咱这村落也遭过日本鬼子的魔爪。俺刚记事那年,应该是1942年吧,有个游击队员在王哥庄与小鬼子争枪时不幸被抓,小鬼子用铁丝穿进这游击队员的腿肚子往温泉那边押赴。经过西会场村时,游击队员趁小鬼子不备逃到了树林子里去。小鬼子怀疑游击队员躲入西会场村,从劈石口调来大批兵力包围了村子,因为没有抓到游击队员,就将村中所有东西一抢而光……这灾难,会场村上辈人记得,到咱这下一辈人还记得。所以咱村的渔民们即使不是民兵,国防意识也很高,那会儿时刻盯防着海面上窜来的侵略者。
俺22岁经人介绍结的婚,娶的是梁家村的媳妇,也是22岁。老丈人担任村长,觉悟高、认识有水平。周围什么“渔民三辈代代苦,媳妇不进渔家门”的说道没有影响22岁的农家大嫚儿,也就影响不到嫚儿她爹。以后的事儿,在外俺做主,在内媳妇操持家,日子过得平平稳稳,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风大浪。
除了老婆孩子,跟俺在一起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比俺大7岁的杜家老兄,一个是比俺小差不多10来岁的刘家堂弟。3个人在一条船上打鱼,整整13年哪!这缘分得从1983年告别大集体开始单干说起。1980年4月,“大包干”责任制最先出现在咱会场村,将长期亏损的小渔船实行“大包干”,渔民旧船网修复使用,两三个月时间就有明显的经济效益,每只小船收入一千块钱还多,上交集体管理费,剩下的归承包者分配。1984年,“大包干”已经不是主要形式,渔民自己集资购买渔船,联合经营,单船核算已成主要形式,捕捞产量增长20%多。起先1年,俺跟杜兄合买一条小船,连上渔网等渔具加起来要花费900多块钱人民币。杜家当时经济条件不济,拿不出1分钱来,两人便商议达成共识,俺先贷款把这钱先垫上,等到年底打鱼收成好了,杜兄再把本钱还上。一年下来,俺俩人还干得不错,收支算是基本平衡,便想着继续扩大规模。恰巧俺一叔家堂弟想着入伙,3人一拍即合。说干就干,俺3个找渔业组长去定船。好家伙,三立方板子的大船,一气就做了三条,另两条是给别的渔家专门定做的。当时,俺们这条船进木板的工钱,包括船脊骨的材料费1000多块钱,是俺跟堂弟先拿的,考虑到杜兄困难,还是头一年那办法,年底再算账。本钱终是还上,每年打鱼的收入3人平均分配,谁也不吃亏,谁也没有因此红过脸什么的。三个爷们,风里来浪里去,在船上就是一条心!谁也没嫌弃谁干的少,谁也没埋怨谁损失的多。
如今说起咱这会场村,螃蟹帮咱赢来不少的名气!崂山人知道,青岛人知道,山东省外知道的人也是不老少的,一说吃螃蟹,那肯定就会大拇指一伸毫不含糊地夸赞,“会场螃蟹”的味道真不是吹出来的!“红岛的蛤蜊,会场的蟹,吃了蛤蜊更想蟹,吃了蟹子没白来”,这顺口溜在青岛地区流传很广。同样都是螃蟹,为什么有的地方打的螃蟹只卖50块钱1公斤,咱这“会场螃蟹”价格早就稳定在150到200块钱1公斤呢?先不说咱打螃蟹的渔民,先说说老天爷在会场村4公里长的海岸线都给了咱什么神奇的海宝。会场湾的盐度,专家们验了,30度左右,滩涂以沙质为主,盛产几十种海产品,贝类资源很是丰富,梭子蟹食用一点问题没有。咱这片海域没有河流入海,不存在任何污染,海流稳定,旋流没有,冬天和夏天的温差小,水温平和,因此来说,会场湾成为咱山东半岛南部最主要的梭子蟹繁殖、栖息地,一点也不奇怪。“会场螃蟹”,不如“会场梭子蟹”叫的人多,懂行的人知道,“会场梭子蟹”概念指的不仅仅是会场海域,从咱这里到长门岩海域自然生长的螃蟹,都叫“会场梭子蟹”!俺打鱼收海货,最摸这“会场梭子蟹”的道道!
会场村的渔民从老辈儿就打螃蟹,俺跟螃蟹也算是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发小就是打螃蟹的能手。石头角当坠子,先一个个往船上摆好,用梧桐树皮做的线网下到海里去,船头下锚的地方接住网头,螃蟹一进来必定会拽下船上的石头,这时候网一收,螃蟹就跑不了啦。咱这“会场梭子蟹”在海底生长最浅深度是两米,最深的差不多20来米。与其他海域的螃蟹相比,会场梭子蟹的蟹钳要长,肚子下面那个地方锃亮,蟹壳也比较硬,肚子里很少有泥沙。肉白细嫩,味道那叫一个香啊!其他螃蟹可没咱会场的梭子蟹味道鲜美,俺就敢打这个赌。早先俺单干那年月,打螃蟹用洋线做网,后来改用尼龙绳,坠子也不再用石头角,改用铅。再后来还用过3层网打螃蟹,现在用的全是1根板网。如今的螃蟹少得可怜!技术是越来越高,不大点的小虾都开始挂网了,甭说螃蟹,海里的其他鱼也难捕喽!现今一天打个几十斤的梭子蟹算是烧高香呢!
俺有4个孩子,两女两儿。打鱼这营生,孩子们都没看好。二儿子在一家纸箱厂干活,压根儿就没干过出海的活儿。大儿子一开始搞副业,乳胶厂打过工,外贸公司当过“老搬”,1天挣个3块5毛钱,养家糊口实在紧巴。大儿子1967年出生,结了婚才打谱出海。这码事儿说起来,的确不是俺叫大儿子硬要做的。他拐弯抹角去找俺三弟,想着跟他三爹出海打鱼。兴许是俺三弟一直跟丈人出海,不便再带后生,就跟俺来道,说大哥还是你带儿子出海最合适。俺跟杜兄与堂弟正合计着要不要再干下去,大儿子把俺们那条船折旧付费要了过去,就这样,他也踏上了出海谋生这条路。谁曾想,大儿子干了才两年就又把船卖掉另谋出路,怎么地?打鱼不是比别的营生更能养家糊口吗?海里的鱼虾越来越少,刚才不是说啦,梭子蟹也越打越少,出海忙活大半天,到年底一算,不挣钱呐!
大集体的时候,咱会场村有3条20马力的机船,其中大队两条,1队1条。这俺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单干就不止这个数,起码几十条呢。现如今不到10条,出海打鱼,不够本钱的!俺从船上下来是1995年的春天,再干打鱼的活儿,腰不行喽。那阵子村里到处盖楼,村委会给了俺个不用劳累身体的差事,帮人家盖房子的公司收收料,石头、砖头、泥灰什么的,料一到,咱就给人家开个单……
会场村打鱼的人没多少了,俺老刘家的后代一个个离海远去。大儿子家的大孙子25岁,在崂山建筑公司当施工员;二儿子的小孙子22岁,在济南当兵;大外孙30岁,在泊里食品厂做工;小外孙是个嫚儿,已经出嫁喽。现在的孩子们,你跟他们说老一辈怎么打鲮刀鱼的往事,恐怕很难感兴趣。若说梭子蟹,他们脸上能放点光彩,因为他们该还记得自己的老家,该还记得他们的父辈还有父辈的父辈都曾经是靠海吃海的渔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