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口述内容

我最早的大海情结缘于青岛前海沿,特别是栈桥那片蓝蓝的海。生在青岛,长在青岛,打我记事起就对海有了不可磨灭的视觉烙印。每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大人们总会领着我和哥哥到中山公园去看绽放的樱花,然后在栈桥上看海鸥翩翩,在沙滩岸畔踏浪戏水。童年的小嫚儿单纯而天真,虽有缥缈的情丝,却不曾料想以后会跟大海能有多深的交际。

我5岁跟母亲学古筝,小学2年级,也就是8岁那年开始在小学校里报名学舞蹈,后来又到市少年宫学舞蹈,直到20岁我才停下了舞蹈的脚步。在青岛48中初中毕业后,我进了青岛文工团学员连。18岁那一年秋天,文工团组织学员们到崂山北九水疗养院演出芭蕾舞剧《白毛女》,我演喜儿。有一次演出结束后,我们集体“拉练”步行几十里山路穿越王哥庄镇,尔后又步行至仰口湾畔留宿。我头一次离家出远门,兴奋难抑,半宿难眠,凌晨两点多钟,我悄悄地溜出住宿的房间,一个人跑到仰口海边,静静地躺在细软的沙滩上向着满眼星星的天空瞭望遐思。十五的月亮格外迷人,海面上隐隐地闪着月光的色彩。我陶醉无比,心绪辽阔,城里的天空、城里的夜色、城里的海边哪有这样童话般的世界?我在想,若是一个人没有来过这个地方,那她在世上该有多么遗憾。星星不知什么时候隐没,月色不知什么时辰被云雾笼罩,雨点开始洒落在海面上,我却依然躺在沙滩上久久不肯离去……这应该是我与崂山、与崂山的海产生第一次刻骨铭心的少女情缘。

上小学写作文,我一定是写过大海的,但已记不清具体的内容。后来有了对海的更多感情,我竟然写了一篇有关渔民题材的小说,这个我至今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把这小说投稿到《海鸥》文学编辑部,编辑陈硕老师在退稿中指点迷津,说没有正面人物的形象刻画。我继续写,写小说的主人公在海上打捞到名贵的“金鳞鱼”和鲜美的“加吉鱼”,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终于觉悟大醒,坚决将红色的“金鳞鱼”和身红点蓝的“加吉鱼”交给了公家。后来这篇小说得以刊发,仔细想来,这也应该算是我与大海的又一种情缘吧。

真正让我再也离不开崂山、离不开大海的情缘是在2000年。没有事先的谋划,也无刻意的准备,只是跟朋友约定到崂山去走走看看,或者游玩或者能找到点什么事情做做。就这样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雕龙嘴的地方。那是怎样的人间仙境啊!玄奇美妙,任何文字的叙述显得实在多余。朋友因养鲍鱼在此搭建的临海小屋,可观海听涛,可看日出海,真是只有神仙的居所才可以与之媲美。我怦然心动,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后半生也该在这样的仙境中度日才够幸福。多少年前的少女时代,我在仰口海湾的月色中一定看到过“雕龙嘴”的轮廓,两地不过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那个时候没有走到,兴许就是等着今天来与它相会的。咱也养鲍鱼,只为着来日的幸福过活!我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决定在这“人间天堂”住下!

其实在这个选项拍板前,我带着朋友考察国外的贸易项目时,有人曾经关注过海水养殖。一位合作的长者为此动过心思,想到海外发展海水养殖事业。看到崂山得天独厚的海洋资源优势,特别是政府能够给予大力支持的政策优势,这长者觉得我们还是在崂山的选项更靠谱。我跟朋友直奔主题,决定自己也来参与海水养殖的巨大挑战。做事怕困难永远做不成,想做事总会有机缘。喜之郎集团和另一家有实力的民营企业与我们一拍即合,果断地以“天使投资”的方式介入到海水养殖的项目中。我和四个合伙人的目光不仅仅盯在朋友在雕龙嘴分割给的那一小部分的鲍鱼养殖池,还在港东、峰山西的海域投资承包养殖鲍鱼、海参、海带等,我们的目标是想在蓝色的“海上牧场”大干一番,并把这番事业做大做强。从此,我与大海的情缘越来越深,人生的咸酸苦辣甜也因此变得五味俱全,哪一种体会都历历在目,无法忘却。

理想很饱满,然而现实却很骨感,甚至很无情。刚一开始,我们不解当地风情,只顾甩开膀子大干,一门心思在承包的海域上“种庄稼”,盼收成。哪里料到,当地百姓对我们这些硬生生“闯”进来的城市“渔民”非常排斥,不肯接纳我们的“画地为牢”,要么不让进入海域施工,要么采用不讲理的方式把水泥袋投到海水养殖池内。布置好的养生网隔三岔五就会暗地里遭破坏,这边才弄好,那边又弄坏,不顺心的事儿接二连三,惹人心烦意乱。当冲突演变成暴力,“老渔民”与“新渔民”的情感纠纷已经上升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进不是,退不是。彼此的“结”越拧越深,双方似乎陷入水火不容的艰难地步。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想办法,困难总会解决的。兴许是个性使然,又抑或是社会经历的磨砺,我做过许多在别人看来非常出格的“傻事”。当年我从文工团出来被分配到青岛中药厂工作,干了不到两个月就辞了职。我在市南区文化馆参加舞蹈演出,依然没有脱离舞蹈梦。与此同时,我还参加青岛女作家笔会,写诗歌在《海鸥》杂志上发表,总幻想着能走文学创作的专业路子。在青岛中华百货店就业勤勤恳恳干到门市经理,却因为自己遇事想不通,又不肯低头妥协而遭到意想不到的所谓处罚和莫名其妙的各种追训。就在这种压力下,我仍在单位编排舞蹈节目《血染的风采》,当年拿下了青岛市文艺汇演一等奖。如果只为混日子,我做个贤妻良母,做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想必不会有什么大风大浪。而我一旦选定自己要做的事情,再大的风浪我也不惧。离开国有企业体制的束缚,我单挑独干“下了海”,在贸易行业干得风生水起。服装、床单、童鞋、休闲包等等订单从国内到国外,从中国香港、新加坡到欧洲,出口不断,生意兴隆。那阵子我们的竞争对手“亨达”鞋业也才刚刚起步,势头与我们旗鼓相当。若是从养家糊口的角度讲,我自己干到这个份儿上,应该感到满足了,还有什么奢求?但我没有停下事业的脚步,反倒是又给自己不断地找苦头吃,麻烦事儿接二连三,有收获就有代价,代价则意味着艰难的挑战一个又一个……

我没有在回忆中沉沦,也没有廉价地放大自己的委屈与困惑。我在反向思维中考量,究竟该用怎样的办法迎面解决眼下的问题,抱怨?指责?这不是办法。法律的途径该走必须走,但不能硬生生地一条道走到黑。换位思考,将心比心,我们这些“新渔民”应该为“老渔民”做点什么,才能从心底里融化彼此的纠葛。果然,当我们放下身段以真诚的行动为村里的养老院提供公益帮助并且帮助困难渔民排忧解难后,双方彼此的理解慢慢向好的方向转化。有渔民因病住院遇到治疗费的困难,我们了解情况后立马派人送去抚恤金,以解燃眉之急。四川汶川大地震,我们第一时间捐款捐物,村里的渔民被感化,很多人终于消解了过去对我们的怨恨和误会。起初渔民不让走渔村的马路,隔三岔五拦截我们海水养殖的过往车辆。我与合作伙伴戴总每天到渔村走访,面对一大群渔民做细致的解释工作,告诉渔民们我们的到来可以为村里增加很多就业机会。这样的走访效果一天两天是看不出来的,尽管我们苦口婆心常常要进行到每天下半夜。渔民们听你说,更看你怎么做。有些渔民在近海捕捞遇到风浪侵袭回不了渔港码头,咱公司的员工只要听到讯息,哪怕是半夜也会从床上爬起来,第一时间划小船到我们的大钢船上,迅即启航赶赴渔民急需帮助的海域上开展急救。有时候渔民的渔船需要机械帮助,咱们的管理人员二话不说,马上派出公司的大吊车提供援助。海上藻类常常会让养殖的海参表皮腐烂,比如浒苔一出现就是来势汹汹,直接侵到海岸边,威胁着渔民养殖的海产品。咱们立刻组织人力、物力帮着往外海推浒苔,这样一来势必会影响到我们养殖池的海产品,甚至造成利益损害,但公司董事们没有一个人为此事提反对意见,大家认同的理念是我们承受一点损失不要紧,渔民的利益要得到保证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以后当我们在海水养殖方面请教海洋科学家找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时,也不忘跟渔民们分享,让他们的养殖也能有个好收成。2010年我们成立了渔业合作社,从渔民养殖投苗生产阶段就找专家帮助把关。渔民养殖的鲍鱼出笼一时没有地方冷藏,我们便免费帮他们储存。遇到养殖海产品销售行情不理想,我们找人为渔民提供价格优势的渠道销售。进入渔业捕捞季节,在对公司海水养殖效益影响不大的情况下,我们专劈出一块海域让渔民打些八带鮹、面条鱼和海蜇,渔民们自是很欢喜。

凡事若想做成做大做好,换位思考很重要,当时我们一腔热血想要在海水养殖方面大干一场,却没有深思“丛林法则”,光考虑公司收成,没想渔民利益,如公司的养殖渔具飘浮和绳子以及其他设施被渔民们砸了怎么办?却未提前考量我们的“闯入”会给祖祖辈辈在这里打鱼为生的渔民们带来怎样的利益影响,说实在的,这是我们的经营理念有问题。其实渔民很朴实也很单纯,只要让他们得到实惠,只要不侵犯他们的利益,只要有好事想着他们,什么样的困难也会迎刃而解。这是我的感悟,也是我的体会。公司上千元钱价值的飘浮和网箱里的养殖海产品,周围的渔民不但不动,还会经常主动帮助我们义务看护,有外地船只擅自闯入我们的养殖区域,渔民们还会以不同方式尽快告知,生怕有什么不测发生……

这几年,我们的养殖事业渐渐走上顺畅的路子,在承包6000亩的海域基础上,地方政府又为我们确权扩大养殖范围到现在的10000亩。鲍鱼、海参以及海藻类的人工养殖很是成熟。用时髦的网络语说,当初我创业的那几年简直就是个女汉子。围海池子施工,乘船出海张罗许多事情,处处都有女汉子的身影。为了扩大鲍鱼的生存空间,潮间带需要修复,并且需要人工育礁。如此一来,我的生活节奏几乎天天跟着潮水走,常常是半夜三更就要起来忙活,虽然辛苦,但很快适应。我在船上,人家说这女渔民真了不得;我在码头上,人家说这女老板真勤快;我在礁石上,人家说这女汉子真敢玩。是啊,我觉得我很快就成了个海上的“老渔民”。活这么大从来还不知道什么石头立方的计算办法,水泥标号,钢筋粗细等等施工方面的事情更是一头雾水。好在我这人爱学习,面对人工育礁等诸多问题,我不仅要在现场学习中摸索着解决,还经常会找当地渔民了解海风和海流的自然规律。苦不苦?苦!但苦中有乐,我在苦乐中又得到一种干事业的美好享受。

说起海水养殖的技术活儿来,这可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先说一个我的贵人,他是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的杨教授。别看这杨教授是研究海洋生物的专家,人文方面也是博古通今,古诗词写得棒,《红楼梦》分析不亚于红学家。我从小受母亲影响和家庭熏陶,骨子里多少带着喜好诗词歌赋的情愫,于是便与杨教授先有了心灵共鸣。我们聘请杨教授做养殖公司的顾问,从他身上学到很多。最先了解到“海洋牧场”的概念,则得益于杨教授的启蒙。有关鲍鱼的习性,通过杨教授的讲解和观察引导我很容易就能领悟,比如鲍鱼生活在岩礁海岸、水深流急、海藻丛生的浅海区,常以海底岩礁为栖息处,用足部匍匐于岩礁上,昼伏夜出,以周围的海藻为食,生长较缓慢,自然状态下一年生长两厘米左右。所以我们的养殖在人工育苗后,首先应从增殖放流途径来解决。海上浮架的吊笼、网箱养殖以及潮间带池沼、育苗池、养成池和沉淀池等养殖方式,杨教授不仅亲自指导,还为我们的养殖环境特别是海洋牧场的生态环境层层把关。

养鲍鱼可不是个简单活儿。放苗密度关系到鲍体的生长速度(养殖周期)与单位面积产量,过密会影响生长速度及成活率;太稀虽生长速度快,但成本高、产量低。鲍鱼为不喜光的单壳贝类,喜昼伏夜出寻找食物。在养殖过程中光照控制就很关键,据它喜暖的特性,要采用黑色网进行遮光。鲍鱼宜用新鲜海藻为主食,特别喜食叶片状、幼嫩的鲜海藻,如海带、裙带菜(以嫩苗为佳)、龙须菜、鹅掌菜、紫菜及石莼等,鲍鱼也摄食其他海藻,如江蓠、马尾藻等以及干海藻和人工配合饵料,养殖1吨鲍鱼通常需要10到20吨的鲜海藻,因此说来饲料选择还得考虑海藻类的搭配养殖。为保证水质,公司员工每天至少检测两次水质,3至5天内就得清扫一次水池,同时做好记录水环境因子,每15天还要测量鲍体生长1次……咱们公司在养殖海参上比起国内其他海域的生产单位不算太早,但起点并不比别的单位低。氨氮、亚硝酸盐、硫化氢、PH、COD、重金属离子等国家养殖水环境指标都控制在国标以内。在杨教授带动下,我们的海水养殖水平不但上了新台阶,而且还借助中科院海洋所在我们这里成立的鲍鱼、海参及各类海鱼养殖实验基地,不断利用独创设备进行海珍品良苗和养殖技术的改进。杨教授带的博士、硕士学生团队研究海水养殖非常敬业,其专注的劲头时常带动我与海水养殖专家探讨的浓厚兴趣。在我们的养殖海面上,人们可以看到不同颜色的飘浮,美观好看,视觉明亮。我想出这个办法的动机除了可供游览大海风景的游人观赏外,还能够区分各种海里的养殖产品,也便于养殖过程的环节管理。

“海洋牧场”很像是可以牧养各种牲畜的辽阔草原,不同鱼类、贝类、海藻类都可以牧养,同时“海洋牧场”的功能又相当于人类的子宫,必要的营养和生态保护以及时间周期都不能一蹴而就。北方海水养殖因温度的因素,相对南方海域要难。2015年冬天,青岛地区包括崂山海域突遇多年未有的零下16度极寒天气,紧接着来年夏天又遇高温和浒苔的纠缠,海产品养殖遭受了大面积的损失。所以很多人看到我们的海产品养殖盈利的时候,很难想象到还会有盈亏的考验。尽管如此,我们在海水养殖过程中绝对不做违背良心的事情,也绝对不触碰道德的底线去弥补意外因素带来的损失,比如我们有规定,绝不容许任何员工使用任何违禁药品在海水养殖中“拔苗助长”。在我们公司的海产品销售过程中,商场也好,专卖店也好,我们理直气壮地坚守自己诚信的品牌,短期的市场效应可能会受影响,但长久的利好我们有信心看得到。这些年新加坡、中国香港等亚洲国家和地区的人工养殖海货都有我们公司的一席之地,也正是得力于我们如此的努力。

在崂山海域从事海水养殖业,我一干就是十六七年。我这个新时代的“女渔民”深切地感受到“海洋牧场”的事业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需要时间的考验。想当初,我们的第一期海水养殖工程如果不是用了三四年功夫耐心打造,那么后来的发展也就没有坚实的基础。我们养殖公司的员工只有25人,除了当地员工,还有来自山东省其他市区与河南省的员工。如果说公司是一条“大船”,那么他们就是船上的渔民。有力大家一起出,有利大家一起享,员工因辛勤劳动而得不到报酬的事情在我们这条“大船”上绝对不会发生。

当然干什么营生也不可能一帆风顺,这些年受国家政策等因素影响,我们的海产品销售遇到了相对困难的瓶颈期。抱怨吗?不,这不是我的脾气,更不是我做事的原则。2013年公司在峰山海域码头兴建垂钓基地,转向开辟旅游的新业务发展。眼下尚未达到预期目标,但我有充足的信心让我们的“大船”焕发持久的勃勃生机……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不是他的母亲便是他的妻子。这话还可以说一个在事业上有所建树的女人背后一定有家人的鼎力支持。当年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女儿有很多事情违背了他的意愿,不过父亲到最后总是以宽厚的大爱包容了我的各种选择。比我大8岁的丈夫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企业职工,但他在我眼里绝对称得上是厚德载物的男人!他博学多才,做事敢担当。许多上年纪的青岛文学名士和朋友不会忘记,在我们家经常能有文人雅客相聚,除了文学,他们也谈时事,也谈公平、正义和自由的理想。我26岁那年秋天结婚,自此我的每一篇文学作品,丈夫当然都是第一读者。他还会耐心倾听我的所有人生叙述,包括青少年时代受到的心灵创伤以及什么下乡写板报、当排长、40名中学生翻船幸免于难等等毫无逻辑的陈年往事。

儿子海外留学归国,我没有让他接手公司的丁点业务。不是他不具备这个能力,而是我在公司董事会上最先倡导的不成文规定至今还未有人越界,那就是公司所有股东家属都不可以参与我们的海水养殖事业,否则公司只有早早垮掉的命运归宿。从小就把《三国演义》故事讲得滚瓜烂熟的儿子非常理解,孩子的父亲更是给予百分百的支持。我丈夫虽说从不参与我们企业的任何事物,但他对妻子的公司倒是有一个很强烈的愿望——生意做大的时候,该做点东方文化的传播事业!是的,这是个美好的愿望。我这个“渔民”已经在开始实现这个愿望,2016年秋,“崂山文学艺术创作基地”的牌子挂在了大海簇拥的公司办公地点,随后已有多名享誉国内外的中国作家造访此地,并酝酿文学作品的写作。再随后,《青岛文学》刊发了我的一首诗歌,题目是《母亲》。我想,母亲在天之灵能够感应得到女儿心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