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当年那皮肤白净的大嫚儿叫刘淑香,不好意思,她就是俺。
老爷爷打鱼,爷爷打鱼,到俺爹这一辈还是打鱼。俺在家排行老四,下有两个妹妹,上面几位兄长也有打鱼的。虽说俺家祖祖辈辈打鱼为生,可俺作为家中的晚辈女性在18岁之前从没想到自己会上渔船打鱼,尽管发小就在家里跟大人们学着编织渔网,但跟男人们一样出海捕捞这念头,压根儿就没在自己脑子里冒出过。俺没见过《刘氏族谱》,听长辈的老人讲过俺们刘氏祖先最早在明朝永乐年间从山西“小云南”迁到后疃,后来六世祖迁到文武港的东面立村,这就叫了港东村。相传在刘氏到港东村之前,有高氏人家曾在这里居住过,名高家园,后来因与刘氏产生争地纠纷,官司由县衙一直打到上面的官衙中,后败诉迁往他乡。港东村刘氏人家成了大户,村规民俗基本是由刘家世代延续。港东村这规矩那风俗,有些在变,有些在改,唯有一条百年不变,长年不改,那就是女人不上船!所以俺做小嫚儿的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去坏了刘家的祖训。
渔家小嫚儿最早的记忆不过是帮着家里大人织渔网,10来岁的时候在油灯下织来织去,已经算是织网老手。俺先是在本村的小学念书,初中去到邻村的中学就读。俺上小学就当班干部呢,村里抬泥沙修平塘的活儿咱处处带头,直到上中学也没停下这出力气的活儿。那年月,初中毕业生在港东村不多见,大嫚儿能拿到个初中毕业证更是能数得过来。兴许是这个缘故,俺一毕业回家务农没多久,村里的团支部就让俺担起了团支部组织部委员的重任。别看港东村是个渔村,离着青岛市和崂山县有段不近的距离,可咱村作为“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在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都有不小的名气哩。自俺五六岁记事起,村里就开始拦海造坝,兴建港湾,不仅让本村渔民的船只进港后安稳停靠,而且还能让外地船只进港安全避风。这号工程逐步建设,陆陆续续一直到1983年才算完工。俺从学校毕业回村,除了推车拉粪施肥等农活儿,还要跟着村里的人们到拦海造坝的工地去挖泥,有时还要到引水灌溉的工地干同样的活儿。那阵子白天干一整天,晚上干到下半夜,这真不是瞎吹的。“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动手”——这番口号在村里的大喇叭响着,在咱心里鼓着。半夜天气,寒风刺骨,没有一个人叫苦连天。开春后的泥塘虽说已经解冻,但用手清理从山上沿河流刮下来的树枝仍然冰凉。即使这样,干活儿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幼听不到一句抱怨的言语。
1975年岁末,港东村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从村支书到村主任,从村普通干部到一般村民,生产大队上上下下全都“热闹”起来。“妇女三八”号!对,港东村率先要在崂山县渔业生产领域树立一面“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旗帜!什么?成立“妇女三八”号渔船?这谁的主意?村里的老辈们瞪大了双眼,打过鱼的没打过鱼的村民,上过船没上过船的渔民,谁要是不知道这动静,那他一定不是港东村的人。“妇女三八”号渔船,想的是好,可真的能行吗?“小媳妇大嫚儿自古不上船”的祖训真要在这年月给打破?俺家老人听说这事后,第一反应是摇头,特别是俺娘,跟俺爹没少争议,说哪有大嫚儿出这风头的。村里的老辈们也大都是这态度,甭说他们从没见过这等新鲜事,就是听说也是头一遭呢。反对的人不老少,但支持者也不在少数,他们搬出浙江舟山那边的女人说事,说是人家女人们能以船为家,桅杆下面拴着孩子的小腰也能一天天长大,咱村的女性怎么就不能上船?
在村干部动员下,俺加入到了报名的行列中。好家伙,呼啦啦一下子就报了100来号人。最小的17岁生日还没过,最大的不过19岁,村里大嫚儿们除了家人坚决反对和出身条件不好外,几乎全都来报了名。村干部对一个个报名者进行严肃认真的挑选,先看文化学历,再面见谈话,问你决心有多大,上船晕不晕……最终从100多号报名者当中挑出16名条件优秀者,准备来年跟着村里的渔船试航。大浪淘沙,淘金子也不过如此吧,这样淘出来的“金子”哪一个不是“飒爽英姿”?
俺们第一批上船学习的16名大嫚儿被分成4个组,每个组4个人,每4个人分别在不同的4条船上。有人要学习怎样当船长和副船长,还有人要学习怎样干“大车”和“副大车”的活儿。我被分配在鲁崂渔203号上学习船长的技能。为了早日诞生纯粹的“妇女三八”号渔船,村里的干部没少费心思,生产大队刘主任亲自上船一道道把关,一个个找男渔民谈话。那个时候其实他年纪也不大,俺们船上的每个大嫚儿都喊他“老头儿”。别看“老头儿”是爷们,心很细哩!出远海的船上,原来只有一个厕所,“老头儿”亲自监工,在“妇女三八”号学员的船上又修建了另外一个厕所,不仅仅区别男女,还给大嫚儿们的日常起居和生理卫生带来极大的方便。“老头儿”是咱渔村的掌舵人,船上的爷们都把他苦口婆心的思想政治教育当成大事,尤其是把带领大嫚儿学习捕捞技术的任务牢牢地记在各自的心里。
出远海的船无双不出,俺在的203号是和204号一起联合出海,203号是头船,它航行到哪里,204号就跟随在哪里。每船加上4名女学员,头船就成了13人,另一条船12人。俺在的203号副船长是咱本村刘家人,脾气倔强,言语耿直,他一开始带俺们学习打鱼,心里拿不准这事究竟会有怎样的结果。本家大哥比俺大10来岁,他还没上船就不停地告诫,学好当船长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技术固然很重要,性格、脾气也不能忽视;船长要会看罗盘看风向看潮流,要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头船上当船长还得掌握与外船联系的发报技能,随时把控两条渔船的下网、捕捞、储存等生产环节。
1976年开春季节,135马力的远航渔船鲁崂渔203号、204号双双从文武港驶出,天蓝海蓝,风和日丽。俺第一天上船,异常兴奋而且非常自豪,立在船头,看着茫茫大海,觉着自己已经是船长了呢。下网!船长的命令听起来真是威武。注意“流网”的方向,“大车”的速度可以再加快点……用心观察,仔细揣摩,俺一刻也不敢消停。出海打鱼,听起来就不容易,这营生有多难,就更难用言语形容了。海上无风三尺浪,别说走路,能在甲板上站稳脚跟就算本事。刘莲香,1958年农历八月初七生人,在204号学“大车”。她这名字乍一听跟俺是姊妹,实际上没有什么家族血缘关系,后来俺俩成了妯娌,越加巧合。此话不提,专说莲香在船上的过硬本领,人家在大风大浪的渔船甲板上,不但站得比男人们还稳,行走在晃动剧烈的甲板上,竟能像舞蹈演员那般轻松自如。拔网捞鱼的时刻,莲香总是挺身而出,双手用力,丝毫没有女人那般不经折腾的状态,像个勇猛的战士跟男渔民们一起奋力拔网。莲香的身体那时顶多有100斤重,稍有不慎就会被渔网拖下去,人家硬是活生生能将沉重的渔网和网中捕捞的鲜鱼从海水中拔拖上来。男渔民们起先都说俺们上船打鱼一个比一个笨,莲香的行动让不服的男渔民们一个个竖起了大拇指。
创立“妇女三八”号渔船这等新生事物,必须要有可靠的政治保障。无论是带领大嫚儿们学习做渔民的船长,还是将来要在“妇女三八”号上做船长的女性,都一定是中共党员,要讲政治。学做报务员的不是党员,也坚决不能在这个岗位上就职。这是铁的纪律。村里准备创立“妇女三八”号渔船的举动还在培养阶段就引起了上上下下的关注。又是报纸又是广播,隔三岔五就要宣传一番,好不热闹!这事儿不出动静才怪,《青岛日报》以显要位置刊登了咱港东村的新创举。俺是学做船长的,又是村里的团支部组织委员,首当其冲就成了先进典型。先是在崂山县演讲,后来又讲到了青岛市。记得在崂山县渔业大会上第一次演讲,乌压压一大片人,让俺紧张得真是够呛。在青岛渔业大会上做“妇女敢当渔民”的报告时,俺更是心里发慌,眼睛随时盯着手中的文字材料,生怕哪句话念错。俺心里明白,咱念的每一句话在县里那可都是代表港东村的,在市里又是代表崂山县的。每一次组织文字宣讲材料都要经村“两委”集体研究讨论通过。1979年,港东村一个初中毕业的后生一边干着村里的广播员,一边帮着村里写写文字材料。在7个人的村“两委”集体会议上,这后生先当着众人念几遍给俺写好的宣讲内容,然后再根据大家提出的修改意见伏案修改。崂山县对这项工作也是高度重视,派人包片负责港东村政治工作,专门来村里住几天,逐字逐句严格把关让俺上台宣讲的内容。说实话,当年那些政治口号俺已经记不起来了,更记不得俺在大会台子上都讲了些什么最重要的内容。
事实上,俺一开始上船就遇到了想象不到的挑战。几米高的大浪把个渔船眼看着就要掀起来,别说是人站着,就是躺着身子也难耐无比。俺因为晕船呕吐不止,躺在自己刚能伸展开腿脚的床铺上连着打滚,胆汁都快要吐尽。眼泪顺着脸颊哗哗地往下流淌,身子蜷缩在一起,心里只盼着浪头赶紧停下来。等渔船终于躲过风浪袭击,俺又把泪擦干,咬着牙挺起身子走向甲板。这个时候,俺心里翻腾起自己曾经的誓言,要为港东村的妇女争口气呐!村里的荣誉、男女平等的观念不能因为咱的软弱退缩而打了折扣。再说啦,想退缩也没门!茫茫大海,往哪里去退缩?想家更是没用,不如一门心思硬挺着战胜困难。该拔网啦!号子响起,嗨哟嗨哟……心里顿时觉得嘹亮,跟大家伙儿一块上手拖网,看着一条条新鲜的大鲅鱼进了船舱,身体的累也就自然抛到了脑后去。有趣的是,在陆地上,咱渔村的男爷们儿没有一个会做饭的,掌勺炒菜、和面蒸馒头等灶台上的活儿全是家里的女人操持。在出远海的渔船上,咱渔村的男爷们儿几乎个个会做饭,相反俺们这些学习打鱼的女性们却是没有一个会做饭的。爷们儿在船上动刀切菜,添油烹炒,蒸地瓜面鱼丸子……味道那叫一个字:香!
何时能出徒?何日能正式成立咱纯粹清一色的“妇女三八”号渔船?时间一久,俺们那些差不多快要像男渔民一样能顶起来的大嫚儿不免着急几分。村委当家人刘主任,就是先前说的那“老头儿”就给咱做工作,说是要成为技术全面、本领过硬的渔船船长,怎么地也得四五年的功夫才能成手。“老头儿”的话有理有据,为了港东村早日实现“妇女三八”号渔船的梦想,他借着港东村渔船出海到威海打鱼的机会,亲自去辽宁大连“妇女三八”号渔船上拜访。听“老头儿”说人家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妇女三八”号渔船,从“船长”到“大车”,船上13名捕捞渔民全是清一色的女同志。有个稍上点年纪的男性老渔民担当顾问,一般事情靠女船长处理,遇到大麻烦才请教老顾问。人家面授经验,还请“老头儿”在她们的“三八”号船上一起吃饺子,话一投机人家把底儿全露了出来,从渔船如何管理到生产情况全都给讨教的人说了个够。“老头儿”回到港东村,立马就把我们16名女渔民召集起来,三番五次给我们上课,说是人家那“三八”号捕虾是真厉害,收网回港,一次最多能捞13万多斤的大虾,咱呢?8万斤到头,这差距要赶上可不是说着玩的。人家比咱起步早,各方面都已经成熟规范,“三八”号那是名副其实呐!
有榜样学,就有目标,有目标就有动力。咱港东村16名女渔民个个干劲十足,学习的劲头一天也没有懈怠。尽管有些男渔民老是觉着咱大嫚儿们在船上笨手笨脚,但俺们就是不泄气。“妇女能顶半边天”,报务员学起来就比男渔民要到位,在船舱储存鲜鱼也比男渔民仔细利索……然而,咱港东村纯粹的“妇女三八”号渔船最终也没能实现当初的愿望!4年多以后,随着单干的到来,这个愿望在港东村的女渔民中彻底没了念想。16名女渔民全都下船归岸的时候,好像每一个人都很平静,似乎所有的苦痛和收获的喜悦一下子烟消云散。县里那些个整日来帮我们搞文字材料的同志也没了踪影;《青岛日报》给港东村报道女渔民先进事迹的摄影记者从此也不再过来给我们照相;据说那个长篇小说《渔岛怒潮》的作家也不来咱港东村搜集女渔民的创作素材啦。日子一长,别说外面的人把这事儿早就忘记,就是咱村里的居民也渐渐淡忘了……
1981年秋,村里把俺们16名女渔民全部安排到港东村的工具厂做工,有的干冲床的车工,有的做门扇上的活页把手。耳膜里的机器轰鸣声很像渔船上的马达,但目光再也不是辽阔的大海。以后俺们这当中的女渔民有7个人嫁到了外村去,再以后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日子一眨眼就把俺们送进了当奶奶和当姥娘的行列。俺家孙子辈,双胞胎!现在的年轻人带孩子嫌苦嫌累嫌麻烦,一把交给上一辈的老人养育。等到孙子辈的后生们长大后,他们还会出海打鱼吗?谁知道呢?连俺家亲生闺女都不知道港东村女渔民早先的“壮举”,再下一辈听俺这些唠叨怕是要觉着听“天书”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