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口述内容

俺是家里的独生子。9岁前跟父母住在一个叫豆角坡村的地方。说海上第一名山,人们都知道是崂山。说豆角坡村,真是很多人不知道。登过崂山顶峰的人一定瞭望过四周的茫茫山峦,春天里天气晴朗时朝西北方向远眺,人们可以看得到几里山路之外满山的鲜花盛开,梨树、桃树、苹果树,特别是樱桃树上的花朵最是抢眼。偶尔有人还能看见一两处老屋,那便是豆角坡村曾经的遗址。在俺的记忆里,除了地瓜之外就是满山坡田野中的豆角。夏末秋初,豆角成熟,村里的人们开始采摘。那时豆角坡村不过20来户人家,住的房子都是低矮的石头屋,现如今已经很难看到。

听父亲讲,俺爷爷和俺父亲都是在豆角坡村出生,他们父子虽然都曾在豆角坡村种过庄稼,但干的最多的营生是出海打鱼,一辈子都是地地道道的渔民。爷爷出海打鱼的景况,俺依稀还能记得,小舢板船五六米长,凭着摇橹的动力才能出到海上。豆角坡村在半山坡上,从村子住处走到海边要有6里多的路程,每日忙碌都是半夜三更就得起床,回家来的时辰也基本看不见日头……俺父亲打鱼,起先也摇过撸,等俺记事的时候,他已经跟人合伙买了12马力带水箱的机船,俺到现在还能记得那机船是195型的。俺9岁那一年,政府为改善豆角坡村渔民的居住条件,将全村人家集体搬迁到东麦窑村,并将豆角坡村撤销与100来户的东麦窑村合并成一个行政村。虽说住的地方离海边近了许多距离,可这东麦窑村没有像临近的南窑村有自己的码头,全村包括合并过来的豆角坡村总共十四五条渔船,全部要跟流清河村的渔船停靠在东面的流清河湾。

早哩听老辈人讲述,清朝乾隆年间,有个叫李东玺的先民从现在沙子口那边的南崂村迁到东麦窑村。当时这里荒无人烟,仅残存着不知哪朝哪代人遗留的几座黑窑用来烧炭,也有人说这窑是专烧松枝取松烟制墨的墨窑,因此便称“墨窑”,咱这地方的老百姓后来叫着叫着就叫成了“麦窑”。再后来小河东村的王姓先民又在村北的半山坡上平土造房、垦荒种地,这里也被称为“独角坡”。又过了些年,这里的村民有搬到西边山坳处定居的,这就有了东麦窑和西麦窑的区分。东麦窑村原来还有几十亩耕地,俺家从豆角坡村搬下来住的时候已经无地可种,村里的人主要还是从事渔业生产。俺刚上小学是在麦窑小学,从豆角坡村走半小时才能走到学校。小学二年级,随家人搬下山住到东麦窑村,俺才不用每天走山路。即使以后上中学骑自行车到登瀛中学,也就10分钟的路程。无论上小学还是上中学,俺每天都能看得到沿线长长的海湾,那海中远处的老公岛和近处的鲍鱼岛很像牛、羊、鹿的犄角,呼应着南窑海峡和大福岛。很小的时候俺就知道“犄角”的势头能够形成回旋潮流,一些青板鱼和银枪小鱼就都纷纷前来繁衍生息。每年清明前后,俺最熟悉的海边场景是人们拉网捕鱼和海上垂钓的情形。拉网打鱼很壮观,先是把渔网的一端留在岸上,再用渔船载网,随着船的行驶把网撒成椭圆形,把另一端送上岸。这个时刻,岸上的男女老少差不多有10来号人分成两排,各把持着一端,齐声喊着“呼哟嗨哟”的号子往上拖拉鱼群。经常是一网能拖上个千数来斤,这样往复循环,一天能拉网十几次。捕获的主要是一种银枪小鱼,长约两寸,这一带的渔民管它叫“面条鱼”,还有人叫“地瓜丝子鱼”。

俺随父亲的渔船第一次出海是7岁那年春天。在船上看海跟在陆地上看海不一样,父亲问俺头晕不晕,俺一点也没觉着晕。在船上吃海货跟在陆地上吃海货也不一样,父亲在船上煮的大虾,俺吃起来香喷喷的,那滋味到什么时候都忘不了!

上船不晕,上学对俺来说实在是犯晕。俺说不上来为什么不爱上学,反正就是读书读不进去,大概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吧。俺中学上到初二辍学,那一年俺16岁,也是不大老小的人喽。恰逢父亲一边出海打鱼一边又要养殖扇贝,身边正缺个帮手,俺提出跟父亲上船去做渔民。起先父亲不同意,母亲也不同意,俺把平日里见到父亲的辛苦和母亲的操劳情形一一列出——“从买扇贝苗到分拣杂物,再到把附着物‘海毛’晒干摘拔出去,从补修养扇贝的笼子,到整理出海破损的渔网,老爹哪里有清闲的时候。娘操持家务,还要帮着家里缝补渔网,从早到晚总是捞不着休息……”俺“软磨硬泡”,眼看着说动父母。父亲说家里从日照定做渔网的事儿可以先交给俺干,母亲说到于哥庄那边的舅舅家联系渔具的事儿也可以让俺先干着。这才到哪儿?俺执意要做渔民,要出海打鱼!比俺大两岁的堂哥早就出海打鱼的事实被俺拿来“据理相争”。父母大人最终同意了王家这个独生子的坚定请求。

俺第一次正式上船出海是在农历九月初一的凌晨。因为潮水缘故,我们仍然得使用摇橹的老办法驾一小木筏从陆地到渔船上去。那筏子宽一点五米,长两米,浮力靠几个大泡沫。小木筏载人到潮水中的渔船上,然后渔民们再忙忙活活,开始驾驶渔船出港,大约半个钟头的时辰到达捕捞海域。记得那时父亲的船已换成15马力的机船,拔网也早不用人力去拖拽,而是使用“稳车”来拔网。“稳车”就是绞磨机,它的动力足以让渔网被从海里拔出。靠着指南针导引,我们的渔船沿着东南方向抵达崂山头南边。先将双桩的定制网一头一个木橛子在海水中下好,然后等着鱼虾入网。打上来的鱼最多的是比管鱼,鳗鳞、小黄鱼,小红头也不少。那年秋天,我们打的海蜇数量也很喜人。俺刚上船,什么活儿也抢着干,分拣鱼类琐碎枯燥,时间一久便没有了干活的新鲜感。父亲骂俺笨手笨脚,一会儿嫌定网没有下好,一会儿又嗔怪俺渔具没放到位。俺心里老不乐意,挨训的滋味总是不好受。

父亲对雇佣的船工也很严格,但俺从未听到他有骂人的时候。别看父亲嗓门大,脾气确实够好。山东莒南县那边来的两名船工,都是20岁出头,俩人吃住全由父亲包着,一开始他们什么活儿也不会干,后来都成了熟练的渔民工。俩人说是这全靠父亲带得好,也是遇上了好船长,福分不浅呢。俩人当中有个叫徐希华的小伙子,他妈妈曾从老家山区寄信来感谢俺父亲,信中说儿子徐希华在老家干活每月顶多能挣450块钱,年底到手里的钱票子超不过千数块钱。现在跟着崂山渔船的王船长做渔民,年底能拿到4000多块钱哩。年前儿子回老家探亲,王船长还让他带着干鱼、贝类等海货给老家的亲人当礼物,真是让人觉得心心相印一家亲呐!徐希华一直跟着俺父亲在船上干了六七年的时间,直到2003年赚够了一笔钱他才不当渔民,回到老家买一辆解放牌卡车,干起运输的营生。俺跟这徐希华关系处得特别好,外人还以为我们是亲兄弟。许多年以后,我们俩还有联系,时不时地电话问候一声。

俺王家上一辈是大爹和四爹合伙一条船打鱼。排行老三的父亲与二爹是双胞胎,俩人在一条船上合伙干了许多年。家里的女人不出海,嫁给的夫家都是打鱼为生。姑父打鱼时间不长,只打了七八年鱼,后来当村干部再也没出海。俺18岁那一年,家里换了条18马力、10米长的机船。船上除了雇工,就是父亲与俺二爹,还有俺总共5个人。待俺干到四五年后,父亲让儿子在船上挑大梁,他虽然不再上船,在家专门干起养殖和后勤的营生,却是大权不放,船上的什么重要事还是他说了算。2002年,俺家在父亲的决定下,又找人建了36马力的新船,人没有增加,船跑得比以前更远,鱼的数量也比以前打得更多。

说起俺干船长来,也有年头了。“鲁崂渔63031”号,这是俺现在的船,14米长,舵楼驾驶室比以前的视野更高更远。2013年开始,有两个河南渔工跟俺在船上干活,比俺小个两三岁。俩人以前在别的渔船干过,自从船老板把渔船卖了后,俩人便找到俺这里来。孩子在老家上学,老婆在家侍奉老人照看孩子,男人千里迢迢到海边谋生,也是很不容易。看人家心诚,且是熟练的渔工,俺毫不犹豫就接纳了这两个船工。20世纪90年代,俺父亲除了雇过山东莒南县的渔工,还雇过四川渔工,因为饮食习惯,四川人离不了辣,所以他们不再与我们同吃同住。河南渔工也是这情况,各方面的习惯同咱这里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不像山东地区的渔工容易跟咱们在一起生活。若说干活,四川、河南的渔工都很能干,吃苦耐劳都不在话下。

以前我们出海捕捞,抵达近海四五海里的区域便能收获不小。现在要到19海里外的朝连岛才能打到鱼。凌晨两点启航出发,1小时7海里的船速,差不多要5点钟左右抵达捕捞区域。天不亮就要忙着下网,下午两点返航。自9月1号秋季开海期,一直到整个冬季,咱的渔船主要是用底拖网捞红虾,其他还像过去一样,顺便打捞些鳗鳞、小黄鱼、小红头什么的杂鱼,只是比以前数量少了。一天可以打到千数来斤,偶尔也能有两千斤重的鱼虾,不等下午5点钟靠岸,鱼贩子收购的询问电话就打了过来……冬日里俺回到家,又已经是黑天不见人影。凌晨启航路途中时,一人掌舵,其他人还可以睡一会儿,晚上回到家,要么喝口酒缓缓劲,要么吃点饭赶紧补觉。睡梦中常常都能梦到白日里一幕幕海上真实的景况。

他人渔船的流网跟咱的定网发生冲突,不是他的流网,就是咱的定网,搅在一起,谁也会有受损的情况。若是小小不然的情况,也就彼此相互让一让,各自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在海上打鱼,哪有工夫闲扯淡。其实在海上渔民跟渔民之间更多的时候相互帮忙的事情远远多过冲突。在胶州湾河套和红岛那边,渔船老大们经常会通过300波段的对讲机搜索询问鱼汛,哪个海区的鱼多,哪个海区的鱼好打,相互都会报个准信。当然也会有谎报鱼汛的,这情况极少碰到。大家都是靠海吃海,一起发财,和气发财,走正路子的渔民是绝大多数。遇到在海面上停宿回不了家的情况时,渔船抛锚,10几条渔船紧靠在一起,你到俺这里来,俺上你的船舱去,啦个呱儿,吹吹牛,一回生二回熟,留个联系电话号码,就成了好朋友。这不,就说2016年12月10号那天,海上风平浪静,俺的船没有当日返航。怎么地?为了节省渔船的油钱,少跑一趟减少成本,加上鱼量不多,连续两天在海上捕捞,还稍微划算些,加上海水温度低,打捞八带、马鮹、红头、比管,还有3斤来沉的石夹等杂鱼比较容易,所以晚上便在海上抛锚。渔船自然靠拢在一起,渔民自然也就相聚。这样的夜晚,大家说着各自的收获,劳作的疲惫也就忘到了脑后跟。

现在的渔船大都有“避碰仪”,在8寸屏幕上输上自己的船号,随时也能够看得到其他渔船和各种货轮在海上的具体位置,所以安全性比以前有了很大保障。国家渔业电台的225波段,每日上午8点、下午4点、晚8点,均播报海上风浪情况,遇到大风,还会多报,很是准确。上面渔政管理部门还会及时通报其他海上险情,比如2016年胶南大公岛渔民因风浪而遇险的情况,以此提醒并警示安全,让咱渔民吸取教训。这点俺觉得政府做得不错,不仅替渔民的利益着想,还为渔民的安全负责。咱崂山沙子口水产办还成立了“集体救援船”组织,哪条渔船一旦遇险,其他在海面上最近的渔船就得立马赶过去救援。北姜打鱼高手王绪成也在这个组织里面呢。2015冬天,在靠岸30海里外的海面上,南姜一条渔船本应跑8节的速度,因为螺旋桨缠上渔网只能跑4节。平常跑4小时就能返航靠岸,这种情况跑10个小时也怕玄乎,如果遇上顶风,时间还要老长。这还不是关键,就怕因此而遭遇不可预知的风险,夜长梦多,不定会出什么危险。南姜渔船船长在对讲机里向四周熟知的渔船通报这一情况时,俺正在海上拖网捕捞大头腥鱼。平日里俺们在这片海域打鱼都相互认识,尽管没有什么交情,但一说起来都是脸熟。人家这时刻遇到麻烦,咱还能不挺身而出?别的不多想,也没工夫去想,算计自己的得失就更没有往脑子里去。俺知道那船长的方位后,随即加大马力向他靠拢。那船长看见来人救援,也没什么客气话,直接就将自己船上的缆绳甩了过来。俺的船加足马力拖着这南姜渔船返航。对于俺来说,自己的渔船速度显然减慢许多,回家的时间因此而比平常要晚。对于南姜那条渔船而言,返航的速度明显加快,回家的时间因此不会比平常晚多少。这事儿过去以后,南姜渔船船长一个电话过来,说是弟兄聚一块儿喝个酒吧。咱二话不说,一口答应,兄弟之间喝个小酒,感情更深。俺心里很明白,人家是以这种方式感谢咱的帮忙呢。崂山渔民就这样,漂亮话不会说,感激之情既在酒里,也在心里,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

如今,东麦窑社区只剩四五户渔民出海打鱼了,再过两年怕是只剩俺一个渔民忙活海上的营生。没错,近海的鱼越来越少,不靠打鱼为生的人越来越多。俺的心思却仍然惦着自己的渔民生计,脑子里不停地在想扩大自己渔船的生产能力。三四年前,这想法让俺一步步变成行动。2012年那阵子,一条12马力的渔船要卖3万元,今年是6万元这个数。这几年俺一直花钱买船,大大小小买了16条。平时打听着,只要知道谁家的渔船不干放在家里,俺想着法子就去买来。这般折腾为着哪般?外行人是不会明白的,如果想买新船,必须得申办购买新船的手续,咱渔民们一说这事儿叫“打证”。什么捕捞许可证,什么渔船所有权证,什么50海里以上资质的国际渔船登记证,手续齐全的话,半个月才能“打证”利索。渔政管理有规定,要有200万的资金保证方可购置大型渔船。为着办理手续,俺一边买船,一边拆解,最终获得了购置大型渔船的资质。2016年10月初,咱在城阳区河套渔船厂订制了一条长34米、宽6米的钢壳渔船。到元旦交船前,俺几次开车穿越跨海大桥,去厂里监看每一个重要环节的制作。离东麦窑社区不远的南姜倒是也有船厂,不过只能做木壳船。一天天看着咱的大船像模像样地建造,咱心里那个高兴啊!不等大船出厂日子临近,家中媳妇就帮着把迎接大船出厂的鞭炮买足,按照咱当地风俗在船头摆的鸡呀、鱼呀,还有什么猪头之类的供品,一样也不少。在船上挂的五星红旗和三角彩旗,媳妇更是早早备齐,好像随时都能悬挂一般。有人替咱操心呢,说是你以前的小船都没港口停泊,现在这么大的渔船要在哪里停靠?嗨,这事儿不用犯愁,沙子口那边的渔港大码头早就有收购海货的人给咱联系好泊位啦。啧啧,你现在到这码头上瞅瞅,那钢壳渔船昂首挺胸,实在是气派够足。

俺家那口子,比俺大几个月的生日,小河东村人。当初媒人提亲,丈母娘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早哩她在养扇贝的地方干活就对俺多少有些了解,所以媒人用不着多费什么口舌。丈母娘知道俺也养过扇贝,后来因为赤潮侵袭,俺放弃这门营生,把工具全部卖掉,再也没碰养扇贝的事情。2008年那年是俺一家的幸运年,先是搬进社区的楼房里居住,紧接着夏天帮助政府在海面上紧急打“浒苔”,使得2008奥运会帆船比赛顺利举行。咱得到政府奖励,欢欢喜喜地买了小轿车。俺家那口子很知足,平日里帮着家里卖卖鱼,补补渔网,剩下的时间全部用心带孩子。老大女儿,老二还是女儿,一个上初一,一个上幼儿园,又是学钢琴,又是学跳拉丁舞,把钱给培训班的老师,孩子她娘很是痛快。只可惜咱的孩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起艺术来,总是专心度不够。如果指望咱的后代打鱼,只能是后代的后代喽!

背倚仙山、面朝大海,渔家的小孩嬉戏,落日的余晖洒满沙滩……这是俺对东麦窑的年少记忆。4个人的1条大拉网船出到海面上,把渔网撒到海水里。岸上总有20来号人等待着拉网,只待时辰一到,岸上男女老少拉网的齐天喊声便震响了背后的山和眼前的海。再过些时辰,看吧,面条鱼、鼓眼鱼全都在岸上亮晶晶一大片……这也是俺对东麦窑的年少记忆,今天这光景还能看得到,只是渔家的气息在减少,城里人大老远地跑这儿来也喊破天地挥汗拉网,似乎不吃苦就享受不到快乐似的。俺这人这辈子是离不开海中的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