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口述内容

俺爷爷打过鱼没有,咱是没印象了。俺爹打鱼,这咱记得一清二楚。若说打鱼的事儿,那就先说说俺们王家麦岛的朱家族谱。早先即墨县(今即墨区)的鳌山卫有朱家迁到朱家洼,等到第4代的时候,朱家有俩兄弟又往外迁出,老大那一支到了平度县(今平度市)的南村,老二这一支就迁到了王家麦岛。俺这一辈出生在王家麦岛,按族谱排序已经是第19代了。在咱王家麦岛,其实是姓王的人家占了全村总人口的一半以上。听老辈儿们唠叨过,明朝永乐年间,王氏先祖从“云南”迁到麦岛附近,看山见海,山郁郁葱葱,海一望无际,便在这里开荒拓地、凿井建房,一边种着地,一边捕着鱼,村子也便叫了王家麦岛,相传至今不曾改变。村子里除了王家大姓外,就是俺们朱家排第二,后面还有臧、张、曲、刘、李等姓氏人家。王家麦岛这地方早先从事打鱼和海水养殖的渔户少说也得80%以上。

王家麦岛西面是徐家麦岛,徐家麦岛再西面是麦岛。现如今人们已经看不到这两个村落的渔家影子,村貌全部都被高楼大厦所替代,甭说外地人,就是俺们这几个老村的本地人也很少能有人说得清从前的样子是什么。俺姥娘家住在徐家麦岛,打小俺就常到姥娘家去玩。听那里的老人们传说,徐家麦岛最早是一个叫徐能的海盗占地为生的,大概是明朝不前不后那阵子吧,日本那边漂洋过海的倭寇经常到咱国家东南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欺压百姓,闹得鸡犬不宁。有一位身手矫健、武功超群的年轻人徐能,也不知怎么跟个倭寇的帮凶汪直沦落成海盗。后来徐能偶遇一个风尘女子,两人结为夫妻。徐能这老婆明大义,懂事理,把个徐能劝说得投诚到了抗倭英雄戚继光那里,而且协助戚继光直捣倭寇老巢,擒了汪直。此后沿海地区便是人和升平。徐能不贪功名利禄,领着老婆在徐家麦岛定居下来,种地打鱼,繁衍后代。就是因为徐能,“徐家麦岛”这名字,一直叫到现在。徐家后代能人确实不老少,20世纪八九十年代,青岛海域所有扇贝的育苗都是从徐家麦岛的养殖中心买走的。

俺发小跟海的缘分既来自王家麦岛,也跟徐家麦岛和麦岛有关。大概在俺七八岁的时候,俺娘说你去给你姥爷弄点“地瓜丝鱼”吃吧,他想这一口哩。“地瓜丝鱼”是王家麦岛这一代的渔民叫法,其实就是“面条鱼”。上哪儿弄这“地瓜丝鱼”呢?麦岛!对,没错,是麦岛。这麦岛的说头也是好几个小时说不完。还是听老辈儿的人讲,明朝永乐年间,有一戴氏人家先是从河南汝宁那边迁居到山东平度县的朱毛,后来才又迁到这里;以后,于家从文登到错埠岭,经大尧村到此;明万历年间,蓝姓和王姓又分别从即墨城里的十字街和崂山的登瀛村搬到这里。10几个姓氏的人家前前后后来到这里落户,一个多姓的村落也就慢慢形成。村前近海的地方有个岛屿,潮涨时岛和陆地相隔,潮落相通。因为岛子上面土质黝黑,所以村里人管这岛子叫“墨岛”。老即墨县的人念“墨”,一般发音是“mei”,如“墨(mei)黑”,而“麦”当地同样发音“mei”,时间一久,大概到了清朝末年,村名就成了“大麦岛”。100多年前,自打德国人建起青岛第一海水浴场后,青岛市区所有海水浴场的海上救护人员差不多都是大麦岛人,有句话方圆十几里的乡民都听过:“大麦岛人‘洗澡’(游泳)——没别人揽的”……早哩麦岛那个地场很适合拉网捕鱼。一到春天,像地瓜丝的面条鱼就一大片一大片地游过来。站在海边的浅滩,背拉着绳索从海里拖网,面条鱼多得怎么拖也拖不完。鲅鱼是要吃面条鱼的,渔民们一收网,嗨,鲅鱼也跟着往里钻,好家伙,拖网时还能拖上来不少的大鲅鱼呢。俺走了3里路,先跟大人们拖网拉鱼,然后背着篓筐将面条鱼弄回家里给姥爷吃。姥爷打了一辈子鱼,60来岁的时候腿脚不灵,能吃到小外孙给弄来的海鲜吃,自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连着好多天夸个不停。

从俺们王家麦岛去海边超不过1里路,穿过徐家麦岛,再走到大麦岛和小麦岛,也不过几里路,俺发小不知走过多少回这样的路,不是“扎猛子”玩儿,就是帮着家里大人弄点小海货吃。这样的日子刻在俺脑子里,到哪辈子也忘不了。

俺朱家兄弟5个,两个哥哥都打鱼,俺排行老三,下面的两个弟弟上学有出息,不是在村里干村委员,就是在外地公家单位干。早先俺们王家麦岛打鱼也跟别的渔村一样,用的是筏子船和篷子船。爷爷那辈儿的渔民用筏子出海捕捞,抗不了浪头的事情经常发生,曾经有筏子被台风一下子给掀到陆地上的麦地里呢。篷子船在崂山头那边也是老遇险,风,很无情,把带桅杆的船掀翻到海里去,人闷在船舱里本来可以有救,却是岸上的人救人心切,情急之下把船舱捅破,海水倒灌,人就缺氧没了命。这些事儿,俺没经历过,可都是俺耳朵里听进来的本村渔民老故事。

俺家日子穷,轮到咱上学,已经是10岁的年龄。考上初中还不等着去念,遇上老爹病重卧床不起,这学也就没法念下去。13岁起,俺在村里务农,积肥,种地,收割庄稼,刨地瓜秧子,地里的小麦产量低得实在可怜,根本就不够吃的。干农活之外,咱还帮着人家拉车上沿儿,有时候再帮着人家牵牵牲口,挣不了工分的最高分10分,也能挣个6分,也算家里的大半个劳力。后来自己能干这些活了,人家给咱评工分评到8分,这就基本算是整劳力,能为家里其他人挣口粮吃呢。

俺上船打鱼,最早是跟着村里的大集体渔船出小海捕鱼。俺爹他们是钓鱼,小船不过7米来长,说起来其实就是个小舢板,动力完全要靠摇橹,船后一个橹,船两侧各一个,摇橹的活儿,不出力气那是绝对不行的。挂子网也好,定网也好,都得先在海水里打木橛子。四方形的坛子网十四五斤沉,后来用泡沫顶替坛子做浮力……不说这个了,一两句也说不清,打鱼的人一说自是明白。每年不出正月俺们就打橛子,10几个人一起干,要喊号子才能齐心用力。拉网上鱼的时候,两条船一边五六个人,绳子一紧,眼看着那些面条鱼、蛎虾、大对虾,还有八带什么的直往咱的渔网里钻,一看到这些海鲜,咱渔民们心里就有了收获的喜悦。那年月在大集体干渔民,捕捞的海货要被县里的水产局直接收购,咱那时人均口粮不过300斤,上面水产部门给咱渔民们一些口粮补助,温饱问题也还说得过去。

1984年,咱开始跟人合伙儿承包大集体的船,在摇橹的船尾加个小马力的机器,劳动效率大大提高。承包不是单干,还算是半集体,渔船仍属村子里所有,后来村子里的生产大队把船作价卖给渔民,放手让渔民自己去干,多劳多得,这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单干。1985年,俺朱家弟兄3个,加本村两个近亲,合伙排船单干。“排船”,就是排队等着造船的意思。那时候咱周边地区还没有做船的厂家,排船的什么事情都得渔民自己亲自操心。买船料,咱跑到胶南,看好人家的一棵槐树,讨价还价买下来。听朋友的亲戚说田家村那边因为乡村城市化改造,有棵梧桐树被规划砍掉正要贱价处理,咱赶紧过去,没花几个钱就买了下来。船龙骨需要有弧型才好,那弯弯的树木正好合咱的船骨形状,得来全不费功夫,真是天意。俺除了买料自己当小工,还得找人买红松割木板造船,那阵子不是有钱就能买到东西的,后来有人引进美国松,造船用的木料渐渐地才不紧张。

终于可以单干出海打鱼了,每天的收入比从前那是翻了好几番,俺们每个出力的人自然是满心欢喜。俺们王家麦岛打鱼的人跑不了多远的海域,不像别的大渔村有大船跑远海,一走好几个月。虽然这样,但咱的活儿吃苦吃累,一点不轻快。只要出海,那就得跟着潮水走,半夜里1点从家里走出去摸着黑走10分钟的路到海边港湾是常有的事儿。吃苦吃累咱不怕,就怕亲兄弟不算账。好在俺们这条船财务透明,亲兄弟明算账,每日记账每日清账,从不靠回想计账。头一年,俺管账,不记账,收入的账目一笔笔都由船上的亲戚记录。有一回遇到个多出三四百块钱的糊涂账,俺一查,了解到是亲戚忙乱,当日的账没记清。俺不客气地拉下脸跟亲戚摆理儿,说是穷不怕,怕的是没志气!两个人就是个集体,能合伙在一条船上谋营生,这可是缘分呐!人家亲戚只是一时疏忽,并没有任何歪歪心眼吃里爬外,所以对咱的理儿没什么半点挑剔,以后再也没出现账乱的情况。

除了出海打鱼,咱乘着休渔期还到王家麦岛生产大队在浮山上的小石料场去干个零工多挣份钱。打石头这营生看着简单,干起来可不简单。在山上,光是开料,先用灰药炸开地缝,分开石边儿,再沿地缝的界限慢慢凿石;在山下,对开料的石头再加工,按着要求的尺寸一点点再精雕细刻。27岁那一年,俺干石头工,一天两毛钱。这钱挣得可不轻松,如果不是有个姓朱的八级工把关,搞不好还会在政治上出差错!这话一点也不玄。早先在咱石料场竖着个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雕塑像,身子是花岗岩的石料,底座是大理石材料。在伟大领袖“身边”开山凿石,稍有疏忽,便有可能让塑像受到损害。那姓朱的八级工,每一次都是一遍又一遍计算炸药的当量,反反复复告诫俺们千万不能马虎大意。果不然,有一回开山炸石,震荡的动静波及了领袖的底座,大理石上轻轻地有几颗小石粒被震落下来。姓朱的八级工见状,脸色惊得煞白,越想越后怕,以后在把关问题上更是说一不二。以后上级要求将石场关闭,俺的打石头营生也就一去不复返。

如果说打石头跟出海捕捞不沾边,那俺1978年的一次长途跋涉,可是因为跟出海捕捞有关系呢。石花菜,崂山人和大部分的青岛市里人都明白,那是用来做海凉粉的。下海扎猛子摘拿石花菜,咱不愁本事,就愁货少。要是给咱个能捞石花菜的地方,咱光腚扎猛子到海水里去,一点问题都没有。听说胶南县(属今黄岛区)快到日照那边海域的石花菜又多又好采摘,咱骑上自行车带着口粮就上路了。好家伙,300多里路,头午11点从家里出发,在棘洪摊那个地场歇歇脚,连着骑了七八个小时的自行车,直到天擦黑才赶到目的地。回来的时候也是这路程,到李村想歇歇脚都下不了车。人家那地方的日子过得很穷,他们连咱骑的自行车都没见过,老乡给咱干饼当接待的饭食,那个黑且不说,咬都不咬动呀。人家好羡慕咱王家麦岛,说是依着小江湾那个村子的“艄公窝子”(渔港码头),百风不犯,四季太平。到过王家麦岛的人还说,小江湾靠船近,在那里往船上150斤的坛子里舀水,很轻松就能把这活儿干完。那水,甜滋滋的,喝起来真过瘾!咱本是奔人家那海里的石花菜去的,却赶上台风一刮六七天,甭说扎到海水底下去,就是跃到浪头上去也没门。本想弄几个钱回来补贴家里花的,没料到自己身上的盘缠花个精光,再不往回赶,怕是要倒赔钱呢。还是这一年,对,1978年,咱还折腾过这么一件事儿——听说荣成石岛那边晒干的比管鱼很好卖,咱又是一拍脑门子就走,到那地方骑自行车两天也够呛。咱咬咬牙,花7块钱坐长途车去了石岛。嗨,那晒干的比管鱼确实有滋有味,可咱硬是没靠它挣着钱,最后只赚了个自己吃的结果。出力气打鱼、打石头的重体力活儿,咱没得说。做买卖,咱天生就不是这块料!

还说回咱单干打鱼的营生。收入分配自己说了算,自由自在的,单干确实好。没有单干之前,渔民们空有一身力气,想挣大钱上面不让挣,全吃“大锅饭”。不过真说起出海打鱼,渔民们实在是太苦太累,但凡有点办法挣钱,咱还是宁愿不选择上船的营生。单干八九年的功夫,俺的身体出了点状况,到医院一查是胃溃疡,三层膜破了两层。整日价在海上迎风搏浪,大夫说这病状不奇怪。是这么个理儿呢,渔民们上点年纪,哪个没有点毛病显出来,走路的腿没有弹性,臂膀的力量怎么说也不如年轻力壮的时候。20世纪90年代初期,在老伴儿的劝说下,俺终于不再上船打鱼,那个时候近海的鱼也渐渐少了起来,即使咱还能出海也打不着什么鱼。青岛老城区发展一步步扩张到大麦岛、徐家麦岛和咱王家麦岛几个渔村,因此来说,那年头在岸上找工作也比较容易,到外面工厂干活每月300来块钱,比在船上收入是少些,但辛苦也比船上少了许多。以后工资多了一点,咱也就不想海上那些营生了。再以后俺两个哥哥也都不去出海打鱼,侄子接过那条单干的船又干了下去……

说起家里那口子,嗨,跟咱过日子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当年人家说媳妇儿给咱说到20里开外远的张村,那村子不靠海,风一刮满是沙地,村里没个好过的人家。咱也是穷,穷上加穷,媳妇儿不嫌弃,她相信劳作不会把人穷到。1984年,咱有了头一个孩子,是个嫚儿。媳妇不仅拉扯孩子,还帮着家里找营生赚点钱,骑着自行车奔波10来里路,到青岛市区的湛山和老城区市场卖小海货。开始的时候,一天下来挣不了几个钱。媳妇蹬车子遇到四方路市场那边的大坡路,实在蹬不上去,就瞅瞅过路人的脸色,看到脸上露善色的人就大着胆子让人家帮忙给推一把自行车……

这些事儿不提了,不提了。咱儿子没打过鱼,现如今在社区干护林员的工作;女儿嫁到辛家庄,那人家也没个打鱼的人。孙子12岁,过了伏天就该上中学了;外孙子,小学二年级,离着上中学还早。如今在王家麦岛社区,咱每月能拿养老保险金2700块钱;社区入股分红每年还能得到两万来块钱的收入。这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养家糊口还行!

王家麦岛现如今已经被城市的高楼大厦包围。抬步走路,就能看得到青岛大学和中国海洋大学的新校门。海沿儿、沙滩、鹅卵石……老渔村的影子很难再找到。出海捕鱼的人倒是还有,不过是扳着指头也能数得过来。从咱家出门,不出四五分钟的路就能看到海,俺却总也不去看海。天暖和的时候,俺有时候出去遛遛弯儿,向西走,看得到“极地海洋世界”;向东走,瞅得见“城市雕塑园”。当年这些个景点可都是咱村的地盘呢!

干渔民的,不喝酒的不多。俺打鱼的那些年喜欢喝点酒解解乏,这些年也还愿意喝点,一喝便是能回忆起些陈年往事。俺姥爷姓徐,徐家麦岛人,他们的祖上曾经是海盗,怎么个海盗咱说不全乎。他们灭过倭寇为民除过害,村史上是有明确记载的。俺们王家麦岛嘛,只有自家老爹和自家兄长打鱼的事情,咱能说得清楚。当年爹把俺扔到海里,那是考验他的三儿子究竟怕不怕海。以后咱还真得就出海打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