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俺是土生土长的曲家庄人。这曲家庄可不小,早先由13个自然村组成,俺家世代居住在下桥这个村子。说老村名下桥,现如今没多少人知道,一说是仰口,好家伙,当今到咱崂山旅游的人不知道曲家庄,也不能不知道仰口。对,咱这仰口的村子怎么说怎么美,抬头看山,低头见海,不出劳力的人在仰口随便什么地方走一走都是觉得美上加美。靠山吃山,仰口村的人有靠山下的庄稼地过活儿的;靠海吃海,仰口村的人还有靠山脚下的海谋生的。
俺仰口李家自咱这一辈才开始有人打鱼。俺爹早哩闯关东,在黑龙江那边的煤矿挖煤,等到咱记事的时候,俺爹已经回到仰口。咱记忆当中的父亲从来是没有打过鱼的,俺也从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守着海不干打鱼的营生。在俺的童年记忆里,爹就是一个整日价干农活儿的老农民,日头出来就去弄庄稼活儿,种玉米、刨地瓜,再不就是种花生、割麦子。俺在家中五个兄弟中排行老大,早早地就学着爹的样子去干农活儿。俺出生在民国时期,上学已经是新中国的年代了。家里除了俺们五个兄弟,还有三个姐妹,人口多,吃饭肯定就有困难,更别提上学的经费,加上咱天生“吃”不进去书本的缘故,所以在崂山32中学上初中没有毕业咱就回家务了农。种玉米、种花生、刨地瓜、割麦子……当年爹是怎么干的,咱就怎么干。早哩在大集体干活儿,一个人能平均4分地,咱挣工分从8分挣到了壮劳力的10分,养活自己不成问题。20岁那年咱就把媳妇儿娶回家,来年就有了第一个儿子。这是后话,先说说咱跟海的缘分。生在海边,怎么地跟海也有挂拉(关系),发小还没有上学,咱就跑到村落的海边去捡海螺,拾海货;上学放暑假的时候拿根竹竿,在上面拴个鱼钩,站在礁石上就能钓到鱼,什么黑头(学名黑鲷)啦,黄鱼啦,随便一钓,就有鱼上钩。
1964年春天,村里渔业队人手不够,让俺先替补上船帮着打打鱼。那年头这营生不是什么人想干就能干的,家庭出身不好,绝对上不了船,这是政治要求。咱那阵子觉悟不是很高,但干活儿不偷懒肯出力,表现算是很积极,加上自家成分属于贫下中农,所以村干部选咱上船打鱼,那是没得什么挑。等到上船打鱼了,嗨,咱才知道自己有晕船的毛病。一连三四天回不了家,在露天的船舱甲板上干晒一条条鲜鱼,除了累人就是想家,要不就是看着茫茫大海恐惧。咱打鱼的船是村里渔业队从人家港东渔村租来的木船,也叫拉篷船。俺们最远跑到崂山头那片海区捕鱼,鲅鱼、白鳞、黄姑等鱼一点不愁打。整个春季下来,断断续续少说有40天在海上的日子,这是俺的第一次海上打鱼的经历。别看咱政治觉悟不能跟村干部们比,但给村干部丢脸的事情咱是坚决不能干,咬着牙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一个“晕”字。也是说怪不怪,咬牙坚持了些日子,以后也就慢慢克服了海上晕船的毛病。所以村领导选咱去养海带,咱心里一点不打怵在海上干活儿。
养海带这事儿,俺以前真没听说,也不知道什么中国的养海带历史超不出100年。反正咱就明白一个道理,既然上面的领导很重视人工养海带,那就说明这营生不一般。全崂山县在咱曲家庄第一家搞实验,除了专家们看好咱这片海,还有就是上级领导一定看好了咱曲家庄的渔民!1964年对俺来说真是不寻常的一年,春天上船打鱼,才开始渔民的日子,秋天里便又加入崂山县第一家养海带的队伍中,这是多么光荣的渔民!
人工养海带还真不是闹着玩的,这营生让出海打鱼的人乍一干也不是上来就能得心应手。养殖海区很讲究,底质以平坦的泥沙底、泥底为好,凹凸不平的岩礁海底,可采用下石砣设筏养殖。这些个条件县里和青岛市区来的海洋专家早就给咱研究好,什么水深啦,海流流速啦,透明度变化幅度啦,专家们非常清楚,开始的阶段每一步都需要他们指点。浮埂、橛缆、橛子、浮子、吊绳、苗绳……这些个养殖工具,咱是头一回接触。好家伙,60来米长的浮埂,直径最起码也得1公分多,有的达到两公分。橛子主要是木橛,打橛子不好懂,打桩子应该能让人明白些。浮子呢,早哩就是空心的玻璃球,以后改成塑料浮子。苗绳虽然承担海带生长重量,但绳子不能太粗,松紧正好,要不然就夹坏了海带的生长部位。吊绳一般两米左右。风浪大的海区,吊绳上需要绑着差不多1斤到两斤沉的坠石,防止苗绳被风浪和水流冲击漂浮海面,造成强光刺激和缠绕。分苗时,工具还要用到夹苗器、运苗筐、挂苗筐等等。说起来简单,干起来麻烦着呢!
俺们曲家庄刚开始养海带那年只有10个人,养殖海域面积10来亩。木头材料的橛子是俺们从后山上砍下的山槐,每一根直径20公分,1米半长,打到海潮底线下3米的地方,要有100来个。10个人在两个小木船上一块儿用力,领头人既要有眼神看着四周的动静,又要试着做记号。领头人号子一喊,众人“嘿嘿”响应,齐心协力把橛子朝海水深处打下去。这道工序要乘着没风的好天起早快干,因为要让橛子扎得稳定,所以傍晚干不完,还要赶紧加班干,天黑下来就用手电筒照亮,一气儿干到当晚六七点钟。咱这片海域底下泥多沙少,比咱辈分长的渔民很摸这情况,第1天打下去橛子,第2天和第3天停下来再看是否稳当。直径30公分的空心玻璃球作浮子造价挺高的,先是从荣成那边去买,后来沙子口那边的人成立小工厂,把碎玻璃融化,也能鼓捣出空心玻璃球卖给咱,既解决当地劳动力,也减低了造价成本。俺除了在海面上干活儿外,还得跟技术员和村里的渔业队长以及会计到山东北面几百公里远的荣城去买海带苗。那海带苗分着公和母呢!按照一帘子一帘子排开的面积买卖成交。记得俺第一次出远门干的就是这营生,从文登县(今文登市)和乳山县(今乳山市)绕着赶到荣成县海域的育苗场,坐着长途汽车跑了整整一天。把买苗的营生弄妥帖,在当地住一晚,顾不得歇息赶紧跟着拉苗的卡车回来。
接下来的养殖过程就该“分苗”。这道工序在咱国家北方海域一般从11月上旬开始,咱村里听专家的指点从12月初开始。买回来的苗没有全部直接挂绳,而是先缓缓挂一部分,通过观察颜色和长度看适应不适应生长,等到10来天后专家们赶来,终是发现幼苗长到了半公分,而且颜色是褐色的,体积短、质细肥厚,这便是上好的海带生长苗。专家们一断定,咱养海带的渔民们便赶紧再开始大量分苗。“早分苗,分好苗,分大苗”,照着这个原则把一帘子的苗绳拆开,用剪子剪5公分隔开,通常是将10公分长的苗子摘下来,再缠到浮梗绳上,坠上小石子,防止海带飘浮。分苗操作一般包括剔、运、夹、挂苗等,哪道工序都是细活儿。将生长在附苗器上的幼苗剔下来,再夹到苗绳上,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养成。海带苗要勤剔,少剔,少装勤运,万万不能积压在一起。夹苗中尽量做到每一苗绳大小均匀,不能夹得太深太浅,发现掉苗时还得及时补苗。夹苗这活儿基本上是村里的女人在陆地上鼓捣,女人心细,在这道工序上什么时候都没有出现过大差错。以后在别的渔村,挂苗的活儿也有女人到海上去做,干得还真是不错呢。海带成长一般都经过半年多的周期,这期间还必须给海带加肥,肥罐20公分直径长,分别挂在不同的苗绳上,以后使用塑料袋,在上面扎些孔眼,便于海带自然吸收。那阵子的肥罐施料据说是从日本进口的硝酸铵,便宜,有效,咱不用买,由县上的水产局给统一调配。在咱这片海域8米深的地方不加肥,海带怕是生长不起来。人家荣成县那边的海域30米深的地方,海水营养还挺多的,所以人家的人工养殖海带长势不用发愁。
海带的收获期从5月中旬延续到7月底、8月初。咱这里5月出海带,先是从海带绳上一根根拽下来,然后再运到陆地上,7月底小台风来之前,必须将海带收完。海带这东西不能受热,海水温度一到23度,海带就不生长。如果不收完,海带就会烂在海水里。因此来讲,收海带的时辰也是忙忙碌碌,多日消停不下来。身体虽说是很累,但一条条深褐色的海带从海水中捞出的时候,咱养海带的人心里是多么欢喜!平直、宽大、厚实、健壮……看着那宽两手掌、长两三米的海带,收获的喜悦没法用言语形容。1965年咱曲家庄头一年收海带,一亩就收到了16000斤鲜货,在陆地上晒干后能达到2000斤的干货。
曲家庄渔民养海带养出名堂,成了海带养殖先进村!上面的领导很是满意,很快就下令在崂山县全海域进行人工养殖海带。县水产局迅速推广咱曲家庄的海带养殖法,每个渔村都进村动员。1967年,崂山县组织全县境内的渔民,统一安排海区,全力支持人工养殖海带。好家伙,那年月还属于咱崂山地盘的红岛4个村,河套7个村,还有上马等村每村至少10人,高高兴兴地来到咱曲家庄仰口这片海域养海带。他们在咱村子里自己盖房子,自己置船,养海带的收入全部归在他们大集体的名下。以后在咱周边的渔村,养海带的营生都红红火火。春日里抬眼望海,满世界的玻璃浮瓶,渔民的收获就在那浮瓶下面。
俺参加大集体的养海带,虽说只干了1年,但对俺来说是一辈子都难忘的记忆。以前很多的事儿都记不清楚了,一说养海带,八九不离十能说得上来。
就在俺刚刚摸点养海带的技术活儿之后,村里把俺抽调到曲家庄第5生产小队干会计。没过两年,俺又被村里的生产大队调去干会计。1976年,村领导让俺挑起曲家庄渔业大队长的担子,同时仍在会计的岗位上兼职。不打鱼却是一年到头总跟打鱼的营生连在一起,早哩年轻的时候,上船打鱼,下海养海带,咱只操心干好自己的那份活儿,当了村干部,渔民的吃喝拉撒全都得让咱操心。1984年,在俺的记忆里是最忙碌的一年,那时俺干村主任,开会传达上级有关单干的指示,村委员包村到户掌握渔民分船的情况,然后咱再召集村代表一起研究大集体船只承包租赁和估价卖掉给个人的情况。以后渔民们单干了,咱这个村主任也就没什么大忙头。
1980年,崂山县整个海域养海带的营生全部下马,咱村也不例外。什么原因?这咱还真说不好,海域的情况、养殖的成本等等都有关系。反正那个时期,上级一声令下,渔民们也就停手不干了。
崂山县第二次海水养殖的营生应该是在1987年秋掀起的浪头。跟咱曲家庄邻近的晓望村最先捣鼓开海水养殖,不过这一回可不是养海带。10个人合起伙儿来养扇贝,当中有7个人原来干的是石匠活儿,上面不让打石头的决定,促使他们改行单干,1人包下两亩扇贝池,1年干下来年收入毛3万,纯利能达1万来块钱。好家伙,这个数的钱票子在当年那可是顶咱干农活收入的好几倍。人家石匠养扇贝成功,可都是在咱仰口海域的南边,这能不叫咱村的渔民心动才怪。1988年,在上级领导支持下,经村委会集体决定,由俺专门负责曲家庄大集体养扇贝的事情。开始没钱,咱以养殖场场长的名义跑银行贷款。20来号人在海水里圈起来10亩地先干着,以后发展到80来亩。俺不仅亲自带人跑到蓬莱、烟台、长岛那边去买扇贝苗,还亲自盯着每一步养殖的环节。就说那直径35公分、高1米的养殖笼子,该有多少个,该怎么放置,俺必须盯紧喽。村里人都知道俺这个村主任脾气好,可在养扇贝的营生上,俺是上过火、批过人的。因为扇贝苗分不开,干活的人慢慢腾腾,拖拖沓沓,实在叫人心急。俺对做错事的人不直接批评,先找小队长把理说清,然后再督促小队长找做错事的人纠正错误。养扇贝的过程包括一些技术活儿跟养海带差不多,不过养扇贝的收入远比养海带要高,咱村养扇贝的人一年干下来比干农活的人高出两倍。村里人有钱就想盖房子,曲家庄村民后来盖起的大房子很多都是那个时期建起来的。
靠海吃海的福分不到10年就又遇到麻烦。1997年,整个崂山海域养扇贝的人都遭到养扇贝赔惨的灾难。海区污染,品种退化,1个扇贝也不成活,钱的损失老鼻子啦,那年头养扇贝的人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个状况,俺个人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养扇贝的营生一个个败落下去。现在海水污染少,又有人壮着胆养扇贝,营生还不错。只是咱曲家庄的人没再敢碰这营生。
1998年,村里改选班子,俺不再干村主任。以后村里给咱安排了不少轻松活儿,本村物业管理、老年人活动中心值班,还有仰口海边沙滩绿石的开采监督,什么营生也累不着咱,每月收入不高,可够花的,也算让俺满足。
俺这一生跟海的缘分不深也不浅。李家5个兄弟,除了二弟在外当兵复员后干了别的营生;三弟、四弟、五弟都干过出海捕鱼的苦力活儿;四弟当兵回来依然干的是渔民打鱼的营生;五弟出海捕鱼时间最长,一气干了10来年。说起俺的媳妇儿来,话也挺长的。早哩老丈人在青岛国棉九厂上班,俺媳妇儿嫁到咱仰口小村子里之前,是从沧口那边作为下乡插队青年过来的,早哩一开始在崂山林场干活儿,每天就是伐树,不是个轻快营生。那林场离咱村附近的关帝庙不远,俺也在那里干活儿,就这么认识,就这么走到了一起。下乡知青给咱做媳妇儿,成了地地道道的社员,再也没有回到城市里去生活。结婚后,俺主外,媳妇儿主内,持家生子,先后带大3个男孩儿。如今孩儿们都有了自己的后代,老大的儿子都有了儿子,轮到俺这辈儿上一说,嘿,俺有重孙子呢。这一大家人四世同堂,每天都是满心欢喜!儿子的儿子,还有儿子的儿子的儿子都没有打鱼的经历,他们见海不稀罕,却是听俺唠叨打鱼的事儿、养海带的事儿、养扇贝的事儿,觉得是挺稀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