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先说咱这返岭社区吧。早哩叫返岭村,东靠着崂山湾,西贴着崂山脚,北跟雕龙嘴村挨着,南面隔一条泉心河与长岭村相望。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山上奇石多得数不过来。春日里,山花一开,真是恣人。海岸弯弯曲曲,山岭起起伏伏,村里人往返岭前岭后,在小黄山、后沟、志石、河北崖等6个小村落来来回回,便就叫了“返岭”。俺村的老辈们说,大概是明朝永乐年间,刘氏先祖从“小云南”的山西大槐树下迁徙到即墨官庄,后来长居葛村。刘氏家族在返岭立村后,人丁兴旺,有一半以上都是刘家人。随后,林、于、姚、周、曲等姓氏村民又陆续迁入。
俺生在返岭村的后沟小村,每天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海。俺村海边有个龙王台,传说是龙王点将的地方。村子西面的华严寺,佛家人的圣地。崂山因为道教闻名,这华严寺也算是跟崂山有缘。民国时期捐建了小学,就叫华严寺小学。俺在华严寺小学念书大概有1个多月的时间,后来一解放就改名返岭小学了。狮子岩、天波洞、那罗延窟、斐然亭、望海石等光景,俺村人看得最近,自然也是看得最多。
俺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过世了。他没有打过鱼,全干的是农活儿。到俺爹这一辈儿才开始打鱼为生。同周边渔村一样,俺爹早哩打鱼用的是木筏子小船,靠风船打鱼没干多少年头。返岭周家有5个子女,在俺上面有1个哥哥、两个姐姐和1个弟弟,俺排行老四,大哥比俺大15岁,干了一辈子农活儿,没出过海。大姐不识字,文盲一辈子。二姐念书本来学的是护士,临到毕业分配工作,有教书的机会,她选择了老师这个行当,教了一辈子的书。弟弟后来上学,在崂山风管委干了一辈子的会计师工作。俺自小爱念书,打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准,却是因为家里穷,把更多的上学机会都让给了二姐和弟弟。高小四年毕业后,俺一直务农,不是在庄稼地里种玉米、刨地瓜,就是在山岭上打石头。肩膀扛,双手挑,山间的小溪尽管流,却老也没有一条平坦的路可以走,更别提能有辆手推的小车拉东西。
日子到了1972年,也就是俺28岁那一年,村里选俺到了大集体的渔船上干渔民的活儿。那年月能当渔民,不是说谁想干就能干的,俺平日能干活儿,村里人看得都明白。农闲的时候,俺也跟爹的篷船出近海打过几天鱼,从来不晕船。最重要的是,俺这人品行端正,从不偷奸耍滑,给别人添乱的事儿更是没有一件。过了年一开春,俺跟着村里的渔船开始打鱼。头一回出海,俺出的就是远海。好家伙,5个人在1条20马力的渔船上忙活,南到上海长江口,北到秦皇岛、葫芦岛、成山头等海域,一走就是几十天。1979年,俺当上了船长,在渔船上说是船长,其实只不过比别人多担了份儿把舵的责任。刚学做渔民,俺就额外学会做饭的营生,用地瓜面包着干鱼、咸鱼炸鱼丸,伙计们吃得喷喷香。渔民们出海填肚子,每日几乎都是两顿饭。早晨八九点钟拔网捞鱼后,有的人分拣不同品种的鱼类,用盐冰冻鲜鱼,保证收获的鲜鱼在渔船航行回去时还能保鲜。10点来钟,伙计们做饭歇息,准备下午的捕捞营生。原先在外地靠港睡觉,不用担心任何心事,后来遇到有人偷网,便不得不指派专人值班。
在船上不管是船长还是普通渔民,都不能随便争吵什么!船长说一不二,否则一不团结就会出乱子。当船长的必须要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干活儿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有马虎大意。有一年秋天,俺们在渤海湾那边的24海区打捞对虾,从秦皇岛出来才个把钟头就遇到狂风大浪,好家伙,那个大浪比咱农房顶子还要高出许多米,铺天盖地得像是一下子把咱的整条渔船都要吞掉似的。幸亏咱赶在大浪来临之前将篷布牢牢地压盖住前舱甲板,那大浪冲裹一番,没能冲流进船舱,人船才免于一难。若是事先不仔细观察,不认真注意风向,不执行命令到位,咱这条船的厄运真是无法避免。那次有惊无险的情景发生在俺50来岁的时候,咱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以前也遇险,不曾遇这么大的险,想想也是够后怕的。不过,有人问俺为这事惊慌到怎么个程度,有没有吓得哭鼻子。嗨,这倒没有,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没胆量就别上船来打鱼。俺当船长有个特点,越是有问题,俺越是敢挑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问题咱就得想什么招数解决什么问题。要是遇到不服管教的渔民,咱总是给你机会改正。你要是三番五次不按船长说的去做,那好,不是你卷铺盖走人,就是俺辞职不干。先前有一小伙计下了船,俺让他乘着休渔期的日子把网线的漏洞修补好,这小子偏偏几次补不好。就因为这缘故,俺毫不留情地给他下不来台,最终让领导劝退出俺们的那条渔船。
俺喜好喝酒,真正的原因是酒能给咱壮胆,也能帮咱解乏。咱在家喝,出了海在船上也喝,只要渔船靠岸消停下来,俺就会揭开酒瓶盖子,不等吃东西就先咕嘟几口。早哩在公海上打鱼,常遇韩和日本的渔船,看上去日本渔船比咱的都要大,他们一般是下了定网就不大动弹,只等海鱼一条条上网。韩国渔船上的人有时靠近咱的渔船,抛给咱几盒烟,咱这边渔船上的人也会随手抛给他们几盒中国烟。在毛竹沙那片公海捕捞的时候,咱碰到过韩国的渔船,他们给咱隔船送来洋酒,咱也给他们几瓶青岛产的“栈桥老白干”,他们挺喜欢喝咱的酒,老是竖起大拇指不停地夸赞中国酒好喝。
俺先是在本村渔船上当船长,后在王哥庄公社7个人的捕捞大队渔船上干了两年后,又当船长。虽说都是大集体,村里是记工分,公社是发工资,每月40块钱,回到村里咱还得上缴30块钱。村里和公社工作队的领导都看好俺,让俺当村里的渔业队长。俺心思大半天,在船上管几个伙计干打鱼的营生,这咱没问题。说句实话,咱要管上百号渔民的营生也没问题,别看咱文化程度不高,打个算盘算算账,那是不含糊的。可要面面俱到,利益分配不仅仅牵扯到渔民自己,还牵扯到渔民们的家里人。东家长西家短的,弄不好,一大帮子娘儿们可是不好对付哪!干活咱不怕,怕的是一团乱麻理不清,烦死个人呢!心思来心思去,俺把这事儿硬是给人家领导顶了回去。不当渔业队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咱不求上进,个性太强,看不惯这看不惯那的,对有些当官的没什么好感。上面组织找过俺谈话,让俺写入党申请书。俺不是不想入,觉得有些党员干得还不如咱好,咱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比那些党员差,所以入不入党咱都把活儿一样干好。俺“连襟”干村支书,姐夫也在公社那边当领导,要说这条件,咱入个党应该一点问题也没有,可咱脑子一根筋,就认准自己的理儿。
若说政治觉悟,咱的确也是不高。那阵子俺那一大家子人全在大集体挣工分,一天最高分也就挣3毛9分钱。有些人家挣工分挣来挣去,一年到头还得倒贴钱给村里,俺周家这情况也差不离儿!俺亲二爹无儿无女,上了年纪没人照顾,生活口粮得靠俺接济,因此来说,俺的担子实在够沉重,家中长时间没有男人照应也不叫个事儿。于是,俺打鱼打到10个年头上的时候下了船,不再操持打鱼的营生,回到村里专门干石匠,打石头的活儿一干就是9年多。家是照顾得上了,却是把打鱼的生计丢得一干二净。
单干风乍一吹过返岭村,咱打鱼的念想在心里又鼓荡起来,想必是这么干肯定能挣大钱。但咱迟迟不敢让这念想去行动。怎么地?害怕呗!害怕什么?害怕万一回到大集体,咱不定捞着个什么罪呢!即使村里当领导的动员大家赶紧选择单干,咱也不敢贷款资金冒这样的险,从来没这么干过,心里就实在是没底呀。看到村里有人家单干雇佣拖拉机跑运输折了本钱,咱更是心动不敢行动。
以后终是看到返岭村的渔民靠着单干挣了不少的银子,咱才放弃打石头的营生,开始张罗着自己的单干营生。家中两个儿子,老大1964年出生,他喜欢建筑工地上的活儿,差不多什么工种都碰过,兴许是因为身体很弱老犯毛病的缘故,他一天海也没出,鱼就更没打过一条。咱这老大命不好,身体状况一直不怎么地,为了帮他到潍坊一家专治尿毒症的医院去治病,咱单干挣的打鱼钱一下子搭进去6万多块钱。最终老大还是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他真就是命不好呀!20多年前的事儿,不提他了。
说说1970年出生的老二吧,他算是个正儿八经的渔民。17岁跟俺出海,摇车、拔网……在咱自家单干的渔船上什么活儿都干,不过是老二很少出过远海打鱼,遭罪的经历几乎没有。除了在船上的营生,补补网、修修船的活儿老二一样不少干,还算勤快人。
俺们的渔船几个人合伙入股,不管谁分红也都是靠着入股的比例拿钱,没有例外。8个人的渔船不算小也不算大,什么鱼都打,什么海货都捞。人们都说咱返岭周边的渔村打海蜇有名头,其实咱打的海蜇也不孬。农历八月还没到,咱的渔船就开始捕捞海蜇,数量多质量好,不比邻村的收获差。要是说起打捞面条鱼来,那可是咱返岭村的渔民拿手好戏。这面条鱼开春就有,六七月份更多。早哩咱在日照那边的海域打鱼,跟着人家日照渔民偷偷学了些打捞面条鱼的诀窍,通过观察、揣摩,再用心记好潮流的变化,回到咱这片海域,好家伙,打捞面条鱼成了咱的看家本领。咱返岭渔村不仅打捞面条鱼远近闻名,向外卖的品质也最棒。鲜的自然不用多说,干晒的面条鱼就数咱返岭渔村的好吃,这其中的秘密在于煮、炸的火候,和放盐的多少,每一步都是心细的过程。现如今城里人到咱返岭来,最愿意买咱的面条鱼。
单干比起大集体来真是好!挣的钱翻了好多倍,什么事儿都由咱自己说了算。不过,打鱼的辛苦并没有因为单干就减少。有些节外生枝的事儿,你事先怎么预料也预料不到会有多大的麻烦缠上你。就说有一年在锦州葫芦岛打对虾的意外事儿吧,俺船上一小伙计操作不小心,把个螺旋桨倒腾出了毛病,法兰盘被甩出去,掉在了靠码头门子的海水里。老天爷哪,离了这百十来斤的“家伙”,渔船就不用想工作。这般重要的渔具拿不上来,小伙计急得团团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俺赶紧打发跟俺在船上打鱼的亲外甥从锦州坐火车到青岛,然后回崂山去买一新的“家伙”,再返来葫芦岛启动俺们的渔船,继续在海上忙活。这一来一去,花钱不说,等待的时间让人多郁闷呀!渤海湾里不仅是葫芦岛的对虾吸引渔民,山海关海域的对虾也是够诱惑的,可遇上刚才说的这事儿,干看着人家收获,心里那个焦急的烦躁实在是没法用言语说清楚。
64岁那一年,俺不再跟其他人合伙儿出海打鱼,掌舵当船长的日子也就算过去了,从此不用再担海上的心事。年纪大了,给大家伙儿当船长,确实忙得不跟趟。不过,咱有些不服老,自己当自己的船长还不行吗?打鱼这营生,谁也没规定多大岁数不准干。10年前俺还抽空倒腾着一条电马力的小船,一摁电扭,小船就能鸣响着马达的突突声开出码头奔向海面。眼下咱谁也不用,一个人出个小海总还是可以的,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还别说这样的日子也挺让人自在舒畅的,一个人的单干就更是单干喽!早哩养扇贝好几年,咱是挣了钱的。咱这人天生不笨,脑子够开化,算潮水算得不是一般准,几点几分落大潮,心里再清楚不过,每天48分的潮水时间差,咱记了一辈子。有时候看月份牌上的节气标注,咱都能看出不对的差错来。兴许是咱脑子好使,到现在咱还能记得当年渔民们听收音机播报的天气预报每天都是12点15分,一点不差。噢,对了,早先港东渔村搞的什么妇女上船学打鱼,俺还能记得那是鲁崂渔203号和204号呢,干副机长和报务员的女渔民,咱在渔船上岸的时辰都见过的。
前面说起过咱干石匠的事儿,其实咱还干了好多跟打鱼不相干的营生。比如说1978年,咱利用休渔期到生产“海龙酒”的王哥庄酒厂出力气挣钱,别看只是用手臂挥动木锨在生产车间的酒坛子里运料、调料,这可是技术活儿,一般人干不了。想当年多少渔民爱喝“海龙酒”,谁又知道,咱这打鱼的人也是生产“海龙酒”的技术好手哩。什么木匠,什么电焊工,咱哪一样没干过?不信?返岭村人作证,渔闲期咱自己维修渔船,木匠的手艺在手,电焊的活计干得麻利,连着两个冬季,咱修船那是绝对没用外人一天的工夫。人肯动脑子,什么活儿也难不住,听说过渔民干泥瓦匠的活儿吗?俺就是例子。自家两个儿子娶媳妇盖的房子,好家伙,都是咱这当爹的给帮着捣鼓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哪一样不是咱亲自上手。俺现在住的房子,原先是村里老些年不用的仓库,咱花300块钱买下来,添砖加瓦改造一番成了新房子。以后倒着来,咱花1000块钱买下人家都不要的民房当起仓库,院子里还能养鸡养狗,挺热闹的。
俺结婚够早的,20岁就把媳妇娶进了后沟村的周家。想当初,咱周家穷归穷,可打鱼的新郎官迎新娘那也是要排场的,敲锣打鼓抬着轿,进了周家小两口一起给祖宗磕响头……日子过起来,逢年过节的还要到华严寺和龙王庙拜一拜。渔民嘛,给妈祖庙里的娘娘磕个头也是不能忘的事儿。咱周家的后代没什么大富大贵,却也儿孙满堂,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还顺畅。大儿的儿子和二儿的儿子都在城阳那边的南车技校毕业,一个回了咱崂山这边的风景区管委工作,一个留在了南车仓库干活儿。俺家女婿原先在返岭前也是靠海吃海的渔民,这些年不再出海,跟俺女儿一起专门种植崂山茶。
俺为人做事,提得起,放得下,结交过朋友,也得罪过人。遇到什么不开心的烦事,第二天抛到脑后咱就能忘记。若说有什么后悔的事儿,说真话,真是后悔早哩没入党呀!不是咱想入党当官,而是咱能够拍着胸脯跟子孙们说,你爷爷从没给共产党丢脸呢!没入党,讲这话就不够资格呢。
说话一转眼俺就70多岁往80岁上奔的人喽!咱是个闲不住的人,这活儿放下了,那活儿不干啦,唯有打鱼的营生消停不下来。这不,鸡年一开春,咱就在返岭码头前的海水里捞了两条半米多长的大头鱼,看着真是喜人。崂山近海的海鱼的确是越来越少,这么大的鱼跑到咱的渔网里来,应该是好兆头吧?返岭码头停靠的那艘渔船,对,就是那艘贴着大红福字的渔船,若是从2017年往回算起的话,已经跟俺整整24年喽!它不会说话,却是能感应到这个年份的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