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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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生在沙子口,长在沙子口,应该算是沙子口人。不过,在俺们朱家的户口簿上,籍贯那一栏却是“小河东”,换句话说,俺是祖籍“小河东”的沙子口人。要是再往前数落的话,俺们朱家的家谱上还有更多的记载,早先俺祖辈是从即墨那边迁到小河东村来的,后来才又迁到了沙子口。崂山人知道沙子口这地方的不一定来过沙子口;休闲登山的青岛人和外地游客来过沙子口,却不是人人都知道沙子口的具体来历。说实话,咱也说不清,只听老人们叨叨过,沙子口最早都是些要饭来的先聚在一起,才形成村落。先人修志,文人们有这样的记载——清代同治年间,董家埠那边一个叫董德信的人和张村一个叫王吉同的人看好这块风水宝地,于是俩人来到沙滩两岸,先是开设商行,后来将家眷搬来定居……再以后又有段家、曲家、李家、王家、姜家、林家等50来个姓氏分别从段家埠、栲栳岛、砖塔岭和青山搬来,慢慢地就形成了个村子。在咱崂山,有条南九水河流经汉河入海,因为河水落差很大,水流很急,在海口那个地方冲积成一片细软的大沙滩,这个地方就被叫成了“沙子口”。大沙滩海口的两侧各有一座小山向海里延伸出去,形成一片大大的海湾,湾内即使有风,浪头也掀不起来。世代村民守着沙子口,便也就叫了沙子口村。

守着海,沙子口村的人便是要靠海吃海的。俺爷爷那辈儿跟海打交道,基本上就是靠在近海钓鱼为生。再到下一辈儿的朱家后代,俺大爹、三爹都是地地道道的沙子口渔民。三爹家的两个儿子也是发小就打鱼,却赶上1949年国民党军队大溃败在咱这里抓壮丁,被抓到了台湾。想想三娘那个苦呀,现如今老人家还在世,已经90多岁了。民国时期,俺五爹不知怎么就到了青岛渔业公司干捕捞的营生,还当上了船长。也是1949年那光景,国民党军队的军舰押着五爹掌舵,驾着渔船去台湾,等快到台湾海峡的时候,军舰不再逼迫渔船,兴许是他们觉得押送渔船到台湾的任务应该已经完成,再怎么出差错渔船也得在台湾海港靠岸。五爹胆大,悄悄改变航向,又将渔船开着偷跑回大陆的渔港……俺娘祖辈是南姜村的,在沙子口西面,一大家族的人也都与打鱼的营生相互关联,表舅当年也是出海捕鱼,1949年前去了台湾,20世纪90年代,表舅回南姜村两趟探亲后过世在台湾。渔村的悲情事儿不是一件两件,俺二爹虽然不打鱼,却因海的缘故而亡命,他曾在东风船厂给人家看停泊待修的渔船,有年冬天为抵抗寒冷天气,他点亮一盏煤油灯,结果夜里煤油灯造成失火,将他葬身在火海里。抗日战争时期,日军开着小火轮登陆沙子口,烧杀抢掠。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同日军一样扫荡沙子口,祸害百姓。俺爷爷带着晚辈们没少逃难,每一次都是弃了打鱼的营生,领着一大家孩子们往两里路远的栲栳岛平顶山躲藏……

在朱家兄妹九个中,俺爹排序最小,他不曾打鱼,却也跟海打了多年交道,在沙子口公社的大集体综合养殖场养海带和海虹。直到1983年养殖场成本过高并且受国家有关政策影响宣布解散,俺爹才离开沙子口那片海。到俺这一辈儿的朱家四兄弟,老大与老二都没碰过打鱼的营生,老大在乡镇企业的预制厂打石板;老二在建筑公司干水暖工;俺跟弟弟起先也没碰打鱼的营生,到了后来才选择下海。初中毕业那一年,俺16岁,先在平顶山上打石头挣钱,后又在村里务农挣工分。说到干农活儿,其实那年月俺们上学期间就在地头里整日价忙活,待村民们第一遍刨地瓜后,俺们再去第二遍刨剩在地里的小地瓜。当年沙子口学校的教室不够使,孩子们就轮流着半天上学,半天干杂活,今儿给农田积肥,明儿到采石场砸石子,这样的学上得真是拉倒。沙子口有个部队军供站,常年需要地方提供蔬菜等食品和物品,沙子口村的大集体把这差事儿揽下很多。沙子口小学南边的洼地原来有四五十亩,俺就跟菜农们一起到那里种菜,为军供站提供新鲜的芹菜、苔菜、黄瓜、豆角、芸豆和西红柿。到了年底,村大集体按照俺们下地种菜的劳动工分,分配给苞米和少得可怜的小麦,算是一年的报酬。

老天造化,给沙子口一个天生良港。咱村的史志上有这样的记载:说是民国初年,沙子口村设了海关和警察派驻所。油坊、酒坊、轧花坊、诊所等接二连三地在民间开设起来。10来年后,沙子口集市便形成规模,老辈儿们常能忆起这样的情景:每逢农历五、十,在村外的空地上到处摆开粮油食品、布匹棉花、鱼肉禽蛋和蔬菜猪羊,除了这些还有日用杂货、生产用具,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周边二三十里外的村民也都来这里赶集,遇到大庙唱戏和年货大集更是全村老少一起出动。日子久了,沙子口集市的名声就在方圆百里传开,除了崂山北面的李村大集,再没有什么集市能超过咱这里。沙子口一带的村子很多都相互连着,隔条河界,就又算是一个村。离着咱村五六里远的登瀛村,早先国民党青岛市长沈鸿烈来考证过,说当年徐福东渡日本求长生不老的仙药就是从这里造船启程的。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咱哪能说的上来?要是说起登瀛的“窝梨”嘛,咱不仅能说上它香甜的味道,还能记得起登瀛窝梨从沙子口码头往外贩运的情景,咱发小就见过天南地北的客商一批批涌来购买窝梨的场面,每年处暑过后,南方的货船,对,俺记得是那种江南的篷子船驶进沙子口海港的里湖。现如今人们在里湖上还能看得到老百姓习惯称呼的“滚水桥”,意思是海水涨潮能漫过的石头桥,老早以前石头桥上还刻着“反帝桥”三个字呢。窝梨一到,只见桥东桥西的岸畔上,大车拉、小车推;人扛、驴驮,每天的“窝梨”最多能卖到百万来斤。20世纪70年代中期那阵子8分钱1斤窝梨的收购状况,咱还能记得。窝梨市场的兴旺把个渔业市场也带动起来,即墨、胶县、黄岛、成山头、威海、赣榆的渔船一艘接一艘,附近石湾、姜哥庄本地的渔船更是上百条船直往这边涌。腌制的鲅鱼、白鳞鱼等销售到外地一点不发愁,海参、鲍鱼也很多。兴许是沙子口码头有着上百年的商埠传统,所以沙子口村的人做个什么买卖的一点不稀奇,咱呢,看得多了,不禁老动心思,还真就跟着一个老板在村里的贸易货栈干上了烟酒批发的营生,说是买卖,其实不过就是三级批发的小买卖,咱每日往小车装酒,送酒,挣个差价钱,没什么大盈利。

说了这么多,该说咱打鱼的事儿了。俺跟那些老渔村的老渔民不一样,人家是发小就出海捕捞,咱是快到26岁了才想起打鱼来。1989年,各村渔民们最晚搞单干的也已经有五六年光景了,咱跟自家亲弟弟商议,跟南姜村那边的大舅、二舅、三舅,还有外村的一个渔民合起伙儿来“排船”,当地人都明白,“排船”就是造船。船骨需要硬木,刺槐需要人工割料,光自己干还不行,还得请专干造船营生的木工来帮忙。出海前,还得把桩子网、定网、涨网什么的渔具一个个准备好,哪个环节也不能疏忽。一开春,咱的船就捕捞蛎虾、鲅鱼、八带;秋天,丰收小红虾,还有其他海货……当初合伙“排船”是先借款,后还钱。出海捕捞每天收入要给每个人平均分钱,那时的秋虾12块钱1斤,差不多平均每天每人能有200来块钱的毛收入。潮水大,收的海货就多;潮水小,可能就少点。

又过了一个开春季节,利用休渔期间,俺自己“排船”,跟南姜村舅家两个兄弟以及石湾、北姜、石老人村的渔民合伙捕捞。“四姜一湾”,崂山沿海南岸一代的人都知道,指的是姜哥庄东西南北四个村,一湾是石湾村。这几个村都跟咱沙子口村不远,算得上个个都是老渔村,村民们也是几百年前从“小云南”那边的大槐树下迁徙过来,打鱼的人一代又一代,数量不老少。现如今只有南姜村的渔民忙活的最多,100来条渔船应该还是有的。其他几个村,渔民数得过来,渔船更是少得可怜,没剩几条喽。海上这营生,说不好听的话,干起活来那是六亲不认,说是“土匪活儿”,一点不过分!怎么地?海里的潮水不等人,抢着干恐怕都会误了好时辰呢。那阵子,俺家弟弟还没结婚,咱刚成家,俩人都想拼命地挣钱,弟弟是为着能够娶个好媳妇,咱是为着能更好地养家糊口。手上拔网渗出血泡,咬着牙不吭气,晚上躺床上,手关节弯弯的,不敢伸直一个指头,第二天一上船干活,又重复着昨天的一个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渔民的日子实在太辛苦。

养扇贝这营生最早在咱崂山海域搞起来的时候,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春天本是打鱼收获的好季节,跟咱一条船上干活的舅家大表哥却动了心思不再上船,他见别人养扇贝挣了钱也想去捣鼓这营生。咱说服不了大表哥别走,当时两块钱1斤的蛎虾打上来硬是没人要。跟“光鱼”形状差不许多的“和尚鱼”卖不动,拿回家让俺娘晒干,等到伏天里炒韭菜,自家人全吃了去。面对这样的打鱼状况,咱挽留人家大表哥,什么话也是废话。散伙就散伙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沙子口人有句话,大人小孩儿都耳熟——“拿起秤杆走街巷,贩起海鲜把钱赚”。生产、收购、冷冻、加工、销售产业链的形成,让许多沙子口的渔民甚至没有打过一天鱼的人都借钱、凑钱,合起伙儿来买船。20世纪80年代初,有人就将木楼子船大多改为新造的铁壳船,进行海上收购,起初只有40来条小马力的渔船,后来渐渐发展到从12马力到240马力再到600马力的大钢壳船,好家伙,一条船6米宽、平均5米长的4个舱能达到1400箱的收购量,每个箱子60公分长、42公分宽、16公分高,能装50斤。鲅鱼一般装到30斤,装多了会压碎鱼肚子;鱿鱼一般装到70斤,跟鲅鱼相反,它装的越多越好。1条船一个航程下来最多的能收购到3000箱。这样的收购船队,沙子口名列全省最大,渔港码头也成为省内第一的海鲜海货集散地。从1976年1月开始,国家投资,花了6年时间在沙子口村东面的杏树湾辟建新码头。好家伙,100多米长的码头设着9个泊位,可以停泊上百马力的大型渔船;货场至少有5000平方米,江苏、辽宁等外省的渔船也在咱这个地方卸港,从此后,“国家中心渔港”的称号在全国远近闻名,一点也不虚传。

看着这样的形势发展,咱心里安分不下来,人家能收购,咱为什么不能?人家既能打鱼又能收购,咱怎么就不敢走这条路?1990年伏天,咱跟自家弟弟排的12马力船,办下了“鲁崂水”资质证件,看到船帮上“鲁崂水”三个字,人家就明白是海上收购船,现在的“鲁崂渔运”,也是这个意思。当年俺们在春秋两季收购乳山和日照生产渔船捕捞的鲅鱼,人家从远海送过来,5毛1斤的秋鲅鱼,1斤能挣1毛来钱的利润。10几号人手挑肩扛,过秤,算账,码头一片繁忙景象。春日里,收购船一般是从家门口出发航行6个小时路程,主要收购青岛鲅鱼。收购这营生,要会在海上看行情,本地春刀鱼产卵在胶南那边的海域,游回沙子口海域,来回3个小时。还有在渤海那边的鲅鱼春天产卵,“捎仔”(排卵)长成,五一节前后经过崂山王哥庄海域游弋……常年打鱼的人,一定是很熟悉这道道的。收购船也要摸清这道道。哪一片海域适应黄花鱼和鳗鳞鱼生长,哪个经度的海区适应中华虾的长成……这些鱼情弄不清楚的话,就跟不住真正能捕捞到大鱼的船只,收购的买卖就是瞎忙活。咱的收购船没法跟那些造价500万的600马力大船相比,人家一条船上少说也得有20来号人,起码能跑到辽宁、河北、山东以及江苏那边的渔场去收购,自然是比咱的收获不知大多少倍,盈利的数字就更没法说。

伏天休渔期上面不让打鱼,咱就放带钩的筐绳钓鱼,能钓上的鳗鳞鱼还真是不老少。有一回在大公岛东南外20海里,俺们先是打鱼,后又收购,遇到红岛那边专捕对虾的大渔船,人家追着撵着,硬是喊着19块钱1斤的便宜价让咱收购。咱不是不想收,是身上的口袋里确实1分钱也没有了啊!这笔挣钱的好买卖就这么轻易地弃掉了,跺脚也没用。1993年,咱和三爹家的大堂哥合伙,把海上收购的营生又往大了做起,经常在沙子口东南海域一收就是两船货的鱼。以后咱又雇船收购专给碧湾冷藏厂送鱼,先帮人家过秤,然后人家直接与买方进行交易,那阵儿1天就是1000块钱的买卖,连着干了四五天,要不是冷藏厂的冻库装不下,咱的营生还能往下做。说起收购,很多人以为这买卖不错,用不着出大力就能挣大钱。其实眼红的人没有看到在海上收购,既有风吹雨淋的辛苦,又有交易的凶险,咱村搞收购的人曾经因为船已满货无法收购的原因就遭外地大船顶撞,打起官司来好多年结不了案。还有的邻居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让外地人听到20万收对虾的买卖,惨遭凶情,公安好多年才破了案。

1996年开春,俺又一次“排船”,这一回没跟任何人合伙,15马力的船,主要用来拖底网钓鱼,有时候也钓螃蟹。2003年冬天,咱雇河南人帮工出海,一干又是三四年。海上的鱼越来越少,打鱼的人越来越觉得不合算,置船,买渔具,修船,补网……成本越来越高,刚够养家糊口的营生做起来身体累,心更累!

十年前,咱把船卖掉,不再干出海捕捞的营生,也不再干收购海货的买卖。听起来好像跟海没关系了,其实咱还是干着给人家别的渔船提供油料的杂事,这样子挣钱为生,也还是靠着与海的缘分呢。俺家后代有两个女儿,老大早已结婚,女儿已经5岁;老二即将大学毕业找工作。俺家那口子,娘家在段家埠村,她那些舅舅们在石湾不是当老船长,就是做渔民打了一辈子的鱼,只是后代们也没个愿意出海忙活的了。

沙子口渔港号称“天然良港”,这是老天赐给俺们的福分。渔民们又都是觉得,除了这福分,沙子口村先人们100多年前集资兴建的那座天后宫也是福光高照。每月农历初一、十五开庙,晨钟暮鼓,青烟缭绕,善男信女真是不老少。舞高跷耍狮子的高人不是一个两个,闹腾起来,好看着呢。还有个离咱沙子口村不远的栲栳岛有个潮海院,附近村里的渔民谁家小孩闹病灾,总是有人去求方,还真的就挺“灵”。俺发小听说过潮海院的不少“灵”事儿,却从未去过。今年春天,有人说起法显和尚西天取经回到祖国登陆的第一个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于是俺走到潮海院大门外看了看……跟外人们说这些好像是跟渔民的话题不沾边,其实是但凡跟海有缘分,渔民们的心里就忘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