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隐藏学习黄牧甫经历的动机分析

齐白石隐藏学习黄牧甫经历的动机分析

由于人类窥视欲望的普遍存在,使得现实世界中的每个人都极力隐藏真实自我。通过自我形象的管理,塑造出一个理想的公众形象,这种重塑是为了更好地展现,而充分地展现则是为了更好地隐藏。

在东西方绘画领域,都存在艺术家刻意制造光晕,隐藏学习经历(技艺手法和图像来源)的现象,其动机由多种因素决定,展现了人性的丰富和复杂。结合中国现代绘画的发展,对隐藏学习经历动机的解释,至少有三种:

1.隐藏其学习经历,以躲避政治运动或派系斗争。新中国成立后陈子庄的经历是此类典型。自20世纪5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初期,他回避复杂经历,闭口不谈其与军阀、帮会的交往,隐藏其对宋徽宗、陈洪绶、张大千的学习,对外宣称自己的艺术源自人民艺术家齐白石,衷心感谢政府的培养,使其获得新生。

2.隐藏其学习经历,以凸显其天才。典型案例是民国名士谢无量论法书临习。作为“二十世纪中国十大杰出书法家”(1999年中国书法家协会评定)的他对外宣称从不临帖,写字全凭心性,自由书写,于右任、沈尹默等闻之惊叹不已。而其家属的回忆则展现了他刻苦好学的一面,还原了部分真相,谢祖仪在《已倦看花眼,犹存问道心——回忆我的父亲谢无量》中回忆:“每天一大早,父亲起身第一件事就是练字。院子里有一方大平石,约有桌面大小。他先在石上用笔蘸清水写,说这是练手劲和笔法。他写后叫我们也在平石上练写,他就在报纸上写字,每天好几张。”[6]其夫人陈雪湄的回忆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谢祖仪回忆的真实性,她回忆说:“无量一生笔耕所得,大多用来购买碑帖字画,朝夕展玩,尚友古人,以此遣日。离蓉前,他将收藏的古籍和法帖捐献四川省图书馆。来京后又陆续购置,琳琅满目,蔚为壮观,他经常对我说‘这些文物取之于民,应当还之于民’。我铭记在心,在他去世后,立即清点,全部捐献国家,其中历代法帖就有两箱。”[7]由此可知天才与凡人的区别,不仅在天赋,还在日常的勤奋和坚持,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3.隐藏自己对埋没艺术家(包括前朝实力派书画家和同时代民间书画家)的学习,以显示创作者(临摹者)师出名门,取法高古,技艺高超。张大千《高士图》就是此类典型。该画大千自署“拟宋人沈子蕃缂丝”,而图像却是效法明代陈洪绶《高梧琴趣图》(南京博物院藏)。民国时期研究陈洪绶的专家中,广为人知的有三位,分别是张大千、谢稚柳和孙佩苍。与谢、孙相比,张大千不仅深入研习,心摹手追,还精于鉴赏,对陈洪绶各时期作品风格变迁和印章使用情况了如指掌,收藏有多幅陈洪绶书画精品。1946年3月,在成都举办的“大风堂藏书画展”就展出其收藏的陈洪绶作品23件(套)。区分宋代沈子蕃与明代陈洪绶,对于张大千易如反掌。与宋人沈子蕃相比,陈洪绶知名度相对较大,距离今天更近,少神秘感。将临作题为“拟宋人沈子蕃缂丝”是一种人为提升画境的手法,是其游戏人生的映照。某些清代书画家不提授业恩师和同代知己的指点,满口师法晋唐宋元,落款必题师法董源、大痴、玄宰即是此种心态。

谭文勤公像 齐白石 立轴 绢本 水墨 93cm×37cm
1910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茶陵谭文勤公遗像 拍摄时间不详 湖南省图书馆藏

对于自己的学艺经历,白石老人通过选择性回忆重建了一个理想形象,他回顾了几十年为生计奔波的奋斗历程,告诫学生书画是寂寞之道,需要长年辛勤付出。对王闿运、夏寿田、杨度、樊增祥、陈师曾等师长好友的帮助心存感激,同时也不回避自己的木匠经历和民间画师尹金阳、谭荔生、胡沁园对自己的启蒙。由于白石老人1957年病逝,自然避开了各种政治运动。似乎以上三种解释都不适合齐白石,或许还有一种新的动机解释,那就是手工业者生存策略的选择,源自竞争焦虑。

大众之所以对高端艺术品趋之若鹜,源自艺术品的消费价值和身份象征,源自艺术家的神秘光晕。通过隐藏某段经历,避免他人发现核心技术,在确保作品唯一性的同时,也彰显制造者的天赋和创造力。该动机与齐白石的木匠生涯有密切联系。

关于乡村手工业学徒的心理,张柠在《中国乡村经验的微观权力分析》[8]中有专章讨论。他认为中国传统社会结构是一种上下流动的线形结构,分明线和暗线,绝大多数人在一条粗大的明线(农民—书生—宰相)上挣扎,少数人则在一条细小的暗线(农民—土匪—皇帝)上冒险。如果既无心读书,也没有胆量当土匪,就选择一条围绕土地的低级道路——当学徒。不管什么工种,也不管工序的难易,期限一律三年。从经济角度看,农民心里也知道三年不怎么合理,但必须要学三年,因为师傅掌握了两个核心权力,一是属于行业小秘密的技术专利权,一是独立开业资格证的颁发权。学徒为了结业,三年期间必须忍受师傅的各种剥削,用自己的时间和体力代替教育经费。等自己独立开业后,再剥削新学徒,有保留地传授技艺,形成“受虐—施虐”的恶性循环,产生一种独特的变态心理。

和中国其他传统技艺一样,齐派篆刻也是一个高度个人化的制作过程。通过长期实践形成一套完备的制作流程和技术体系,只要老师告诉徒弟学习步骤、各阶段技术要点和判断标准,通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就能取得相似的视觉效果。萧友于就是一个案例。在离开成都前夕,白石老人听到萧友于师徒相依为命的感人事迹,破例收其为徒,将篆法、章法、刀法的秘诀传授给他。通过短暂的接触,萧友于对齐派篆刻艺术有了基本认识,之后使用老师的方法,迅速成为巴蜀篆刻名家,代表作“靖康耻犹未雪”和“待从头收拾旧山河”被台湾学者严一萍误定为白石老人精品,收录于《篆刻入门》。

为了避免师徒艺术面貌的相似,老师一方面可以鼓励学生追求自我风格和表现技巧,另一方面也可通过调整学习步骤和判断标准,让学生一生探索。胡橐(胡佩衡之子)学篆刻就是一例,他回忆说:“我也和老人学篆刻,摹刻了不少老人的石印,当我基本上能了解老人篆刻技巧时,老人叫我转学吴昌硕,要我多师,并鼓励我题道‘橐也之刊印久与老师乱真,予所愿,愿吾弟渐变特出为喜’。后来我摹刻吴昌硕一个时期,刚刚有点意思时,老人又叫我转学丁敬身、黄小松,再学秦汉印。老人怕我自满,又怕我松劲,鼓励我,又题道‘橐也似缶庐法刻,真似缶庐。将来集前人诸法,成自家一家,予甚望之’。老人对后学这样谆谆教导,不让死守老师的圈子,再求篆刻的发展,这不是保守者和自以为登峰造极的人能比的,使我终生难忘。”[9]最终胡橐仅以《齐白石画法与欣赏》闻名燕京美术界。

对于那些敏感精明的学生,只要其知晓学习流程,依靠自身聪慧也能悟出核心技术,制造出相似作品,给师傅和同行造成生存压力。齐白石的木匠生涯使他有这种焦虑,在赠罗祥止的《苍松群鸡图》上,白石老人有“祥止仁弟刻印能起予,尚不能作画,吾不欲杀汝也。兄璜并记”句,虽是游戏之语,却明确表达了齐白石的竞争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