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相似的案例
与齐白石、陈师曾第一次见面相似的故事,还有齐白石与曾熙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源自齐白石的单方叙述。目前流传最广的版本是曾熙三次主动登门拜访齐白石,均被齐白石谢绝。齐白石自订《白石诗草二集》有“阜成门外衍法寺寻瑞光上人”诗记此事,曰:“故我京华作上宾,农髯三过不开门。今朝古寺寻僧去,相见无言将虱扪。”该诗有白石自注:“曾农髯过访再三,余以病却。曾入门曰,吾已来矣,公何却耶。”[14]在齐白石口述、张次溪笔录的《白石老人自传》中有更生动详细的回忆:
我进了京城,住在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夏午诒家。每天教无双学画以外,应了朋友的介绍,卖画刻印章。闲暇时候,常去逛琉璃厂,看看古玩字画。也到大栅栏一带去听听戏。认识了湘潭同乡张翊六,号贡吾;衡阳人曾熙,号农髯;江西人李瑞荃,号筠庵。其余还有不少的新知旧友,常在一起游宴。但是一般势利的官场中人,我是不愿和他们接近的。记得我初认识曾农髯时,误会他是个势利人,嘱咐午诒家的门房,待他来时,说我有病,不能会客。他来过几次,都没见着。一次他又来了,不待通报,直闯进来,连声说:“我已经进来,你还能不见我吗?”我无法再躲,只得延见。农髯是个风雅的饱学之士,后来跟我交得很好,当初我错看了他,实在抱歉之极。[15]
这是一个充满画面感的戏剧性故事,也是一个充满疑问的陈述。齐白石、曾熙相识于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此时的齐白石只是一个乡村画师,在夏寿田府上教授绘画。而曾熙早已名满三湘,主讲石鼓书院和汉寿龙池书院,与王闿运、夏寿田、杨度、郑孝胥、李瑞清等名流交往密切,后任湖南南路师范学堂监督、湖南教育学会会长,被誉为“南学津梁”。庚子之乱,曾熙背负年迈母亲千里返乡,轰动全国,被誉为“华夏孝子”。曾熙与齐白石之间不存在文化认同和利益输送,社会地位悬殊巨大,缺乏相互需要和认知动机,曾熙为何要多次主动拜访一个乡村画师?齐白石与曾熙的朋友圈多有重合,又是湖南同乡,为何多次拒绝曾熙的拜访,并视对方为“势利的官场中人”?
由于曾熙的文稿大部分毁于战火之中,我们无法复原历史的全部真相,但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癸卯日记》为我们提供了事件的另外一种可能性,该日记书写于1903年,正是齐、曾两人第一次见面之时,与晚期口述相比,更接近事件的真实面貌。在该年四月十一日,白石老人亲笔写道:
李砥卿晨兴访午诒,欲识余。闻余性迂冷,恐余见拒,欲雨涛先来北萍精舫作赛修语。余唯唯,雨涛复与砥卿来坐,久又闻生人语声。闻午诒问客曰:“知齐先生否?”客曰:“不知。”答曰:“湘潭齐璜白石先生。”客曰:“久闻于梅庵,愿一相见不可得。”午诒笑声与履声并出,曰:“且从我去。”语余曰:“此楚天最善书者曾嗣元先生,愿一识君。”与余所谈篆刻相恰。[16]
从以上记载,我们初步可以确定以下事实:
1.曾熙是去拜访夏寿田,并不是拜访齐白石。只是当天,齐白石恰好在场。
2.曾熙不认识齐白石,也不知道齐白石在夏寿田府上。不存在曾熙三次主动求见齐白石之事。
3.夏寿田积极向曾熙推荐齐白石,促成两人相识,此为两人第一次见面。夏寿田拥有丰富的官场经历,熟悉曾、齐两人性情。曾熙在夏寿田的提醒下,礼貌性地表达了愿意认识齐白石的愿望。同时夏寿田照顾了齐白石的心理感受,引领曾熙进入房间时特意介绍说“此楚天最善书者曾嗣元先生,愿一识君”,给足了齐白石面子。谈话从齐白石擅长的篆刻开始,避免了两人的尴尬。
通过对齐白石与陈师曾、曾熙第一次见面的简约分析,我们发现:
1.齐白石与陈师曾、曾熙的见面均为双方共同的朋友介绍促成,不存在主动拜访齐白石之说。介绍人或为湖南同乡,或为湘绮老人(王闿运)门生。
2.陈师曾、曾熙两人都有在湖南生活的经历,都与齐白石的老师王闿运有交往,与齐白石有着相似的地缘文化背景。
3.见面之始,双方都围绕篆刻展开话题。陈师曾、曾熙都认同齐白石的篆刻艺术。
4.齐白石的早期文献记载和晚期口述史存在许多差异。齐白石在晚期口述中将见面描述为陈师曾、曾熙主动拜访齐白石,片面夸大了自己的艺术影响力,这种变化应与齐白石的自卑心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