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的感觉
今天是星期一,首尔街头人潮如织。罗德奥街上,林荫道的咖啡馆,新世界百货商店,到处都是穿着休闲的年轻姑娘,消遣着这个本该忙碌的工作日。我突然想喝辣牛肉汤,走进一家装修简单的24小时韩食店,柜台阿姨系着蓝花围裙,远远抬手给我指了个位子,我在两个女孩旁边的桌子坐下来,她俩正在讲话,原来是同胞。
“你等会还想买什么?”短发女孩问。
“嗯……没想好。”长发女孩有点闷闷不乐。
“还买化妆品吗?”
“我想买个La Mer的精华。”
“多少钱?”
“折合人民币两千多吧。”
“哦。”
“凑满三千有返现……”
“……”
辣牛肉汤上来了,我眼观鼻鼻观口,聚精会神开动。直到吃得满脸通红放下调羹,短发女孩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
“那还买不买?”口气有点不耐烦。
“不知道……”
“你再想想吧。”
短发女孩起身去结账了,我这才有空歪过头去看,两人均是大学生模样,打扮时髦,长发女孩的座位后背放着一只香奈儿255皮包,地上还摆着一个Rimowa硬壳箱。
难怪手紧,钱都花在看得见的地方了。
不听爹妈的摆布,不看上司的嘴脸,想买就买说走就走的痛快,仍然是青春的奢侈品啊。冲着这一点,我等中年妇女也算险胜一筹,过了二十八岁至少买护肤品不用看价签了。
中国的人均GDP(国内生产总值)已经破了一万美元,肉眼可见的,无所事事的有闲人越来越多,可真正放松的还是只有老家伙们。五星级酒店门口的出租车司机大爷,手停口停的营生,半天没生意,还在悠哉游哉地抽着烟打嘴炮。坐在酒店大堂衣食无忧的女孩子却老是照镜子,担心脸上的粉底掉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老了,跟所有人一样,来自一次不同于以往的熬夜。追连续剧追到凌晨4点,第二天早上推迟两个小时才进办公室,全身酸痛,对着镜子连口红都涂不好,手抖。同事们中午吃饭,远远传来一股淡淡的油腥味,空空如也的胃里居然十万分的恶心。五号字的PPT(演示文稿)看得我头痛欲裂,躺在沙发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连续两天如同行尸走肉。
有的职业很残酷,喜新厌旧,折损肉体,三四十岁已难体面示人。演戏、体育、舞蹈,还有新闻皆是如此。二十出头刚进电视台那会儿,连续工作两个通宵是我的常态,连咖啡都不用喝,稿子一交,转头又去出差,经济舱座位上能睡十七个小时。可现在,第二天一早要开会都会让我失眠。
前段时间与大学同学卓林在北京相聚,她在央视当出镜记者,活跃于国家大事一线,我俩晚饭后约在雍和宫后巷的一处茶馆,她次日早上6点便要出发报道朝韩会谈。卓林自大学时代起就是校花、名嘴,明明可以靠脸却偏要靠才华,拿了国标舞全国冠军,毕业后又去攻读世界著名的密苏里新闻学院,年纪轻轻就当上大台驻外记者,专跑白宫线,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
临别时我摸摸她瘦削的后背说,也别太拼了。
她半哭半笑答道,“这把年纪了还拼什么,熬个夜就像死人一样,偏偏吃的是碗青春饭。台里同事们最近都想去互联网大厂当公关,我也要谋条后路”。
越是年少成名,就越难抵抗岁月的撕扯。体力脑力稍有滑坡,外界评价和内在自尊便一道地动山摇起来。在这一点上,我非常佩服坚持站在镜头前面将近三十年的陈鲁豫女士。可我从一开始就不想从事露脸的工作,写作多好,年轻时写青春言情,老了写科幻历史,只要神志清楚,干到一百岁也没人喷你年老色衰。
不知是否这届网友严格的缘故,比我更年轻的90后00后反而更加怕老。二十岁开始拉皮打针,二十五岁就开始盘算哪年能退休。大家怕的,大概是平庸和无名吧?出生在一个拥有名气便拥有一切的时代,爆红的人越来越年轻,格莱美奖首个大满贯得主Billie Eilish,2001年出生,2017年出道,确实挺让人头皮发麻的。可是郭德纲也说了,年轻的时候拼不过你没关系,谁活到最后谁才是艺术家。
老了就没那么紧张。有时候教养会不自觉垮掉,嗓门也变大,收紧了一辈子的小腹会渐渐松开,衣服只好全部换成三宅一生。可是好处也多,比如社交不再是苦差,不必笔挺挺复读机一般满嘴客套话,也不再打肿脸充胖子:“啊,我对艺术品没什么兴趣,买不起,我只喜欢吃麻辣烫,哈哈哈。”
也开始能够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心碎和悲伤笑着讲给旁人听了。记得Joan Rivers吗?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女性脱口秀演员,丈夫自杀后她和女儿外出吃饭,她对伤心欲绝的女儿说道:“如果你爸看到这菜单上的价格,他会活过来再杀死自己一次。”
随着年岁增长,也许痛苦和快乐都会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没什么是必须得到的,比如朋友,比如幸福,以及真相。即使得到了,也高兴不到从前那种程度。这未必是智慧带来的和解,说白了,只是无能为力的麻木而已。真正衰老的标志不是白头发也不是法令纹,而是你不再期待明天到来,不再好奇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从这个标准看,有的人永远少年,而许多人二十岁已经行将就木。
不管什么年纪,别在乎得失。燃烧到最后吧,这样的话,即使骨灰洒进大海,空气里也仍然是旭日初升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