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息”的文科生——2019年TED×Youth演讲摘录

“没出息”的文科生——2019年TED×Youth演讲摘录

“我是一名公益人,我的本科和研究生专业都是社会工作。”每次我和陌生人聊天,说到上面这句话时双方常常会变得很尴尬。对方总是一脸茫然,他们的回答完全取决于个人教养。如果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和善有礼貌的人,他大概会微笑着问:“哦?请问社会工作是什么?”可如果我遇到的是一个傲慢并且口无遮拦的人,我得到的可能只是一个白眼以及“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回答。你也许对我的专业也是满腹狐疑,但我不打算在这里咬文嚼字地解释社会工作的详细学术定义来凑字数。简而言之,中国目前有1000多万人在社会服务机构工作,30多万持证社工。这不是一个罕见的职业,至少比小鸡性别甄别师或神学家要主流一些。但人们仍然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做些什么。这是一个透明的边缘行业。

那么,社工到底是干吗的?有一个不那么学术的定义——帮助人们并获得报酬。

社工帮助各种各样的人,老年人、妇女、儿童、失业者、低收入者、残疾人等弱势群体。听起来很不错吧,当了好人还可以挣钱。

能挣多少钱呢?比较一下美国及中国深圳、香港的社会工作者的平均工资,社工的收入经常低于地区平均水平,唯有香港略高于中位数。在深圳,一名社工平均每月挣5000元。

我在纽约念书的时候结识了很多新朋友,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如果我说“嗨!我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人们马上对我刮目相看:“哇,你一定很聪明!”但如果我说自己是“社工学院的研究生”,纽约客的态度立即急转直下,挑挑眉毛敷衍答道:“哦,那你一定很善良啰。”人们这么说是因为我靠这份工作永远也买不到一幢纽约城郊的独立屋,也就是说连中产阶级都算不上。

这是令所有文科生沮丧的世界:我们所仰望的知识——文史哲、艺术、新闻、社会学,曾那般照亮过文明的长夜,当世竟无法为学生谋得一份北京五环内体面的生计。十多年前我大学毕业进电视台当编导的时候,月工资3500元,对985院校的毕业生来说已经算是少得可耻,没想到如今房价涨了十倍,深圳的新闻采编中心这种优质绩效部门的应届生居然还在拿4000元的税后工资。学生们为自己的专业深感羞愧:纵使我喜爱社会学的一切,全部议题均令我着迷,可是脱离父母不知如何负担午餐与房租,要拿什么改变世界??

这是科技引领的时代,国家重提“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如高晓松这样的大才子也要折腰阿里,陈丹青翻红则多亏了视频网站。挣不到钱的才华,已经略等于自欺欺人。我的同学中没几个是第一志愿进的社会学,而打开哥大中国校友会的名单,泰半从事金融投资业。

寒窗苦读,天价学费,普通人要收回投资,名校生更需加倍收益。

至于那少数的、仍然选择留在这些“赤贫职业”的人,比如帮助艾滋病患者找工作的社工,报道特殊儿童无法获得公平学习机会的记者,在临近逼迁的河北郊县创作摇滚的乐队,我们无一例外听到过类似的善意劝告:

帮得了一个,外面还有千千万万,你帮得完吗?

我们如此冥顽不灵,是因为善良?还是因为助人为乐?

都不是。说实话,我最爱的是我自己,我不想贫穷或受苦。我想和家人一起舒适地生活,照顾好我的孩子,和朋友一起度假,吃顿丰盛的晚餐,而且我特别喜欢买东西。

社会工作这份职业真正不同寻常的一面,是它如同神奇女侠手中的lasso of truth,使人无法藏有半点虚伪。“真实”不仅包括诚实,它更意味着不隐藏自己的缺点和欲望。社会工作的核心价值和医生一样,是人道主义,但有的时侯我们的工作比医生更难,因为我们必须获得对方的信任——包括吸毒者和罪犯。医生不一定非得知道病人为什么要自杀,但社工需要。许多人类的问题不能简单通过手术治愈,治愈一颗破碎的心需要的是真实(authenticity)和同理心(empathy)。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社工,你必须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今天这场演讲的主题是“突破玻璃天花板”。你来到这里可能也想听听我是如何打破常规并获得了成功。但是作为一名社工,此刻我也想对大家完全真实。我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玻璃天花板。我不曾因为我的年龄、性别或肤色而被学校或工作拒之门外;我为我自己选择学术方向、事业、婚姻和友谊。我儿子说,“不管在办公室还是家里,妈妈都是老板”。

今天在座的各位恐怕也是这样,你有激情,也有野心。你可能想扬名世界,或者是成为有钱人,你非常清楚如何达到目的:努力念书,必要的时候也要耍些小聪明。我曾经认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和我们一样,想走得更远,爬得更高,变得更强,并最终成为一名为世人所羡慕的利己主义者。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我的服务对象时,我很同情他们。他们自己不够努力,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我认为。我曾经是“美国梦”的忠实拥趸,我拼命说服他们,不要高中辍学,要申请奖学金,不要再吃薯条,特别是不要怀孕。

直到有一天一位同事问我:“Didi,你是否曾经为了生存而担忧?”

我说我没有。

他说,“我有。我以前的体重有300磅,因为哈林区的炸鸡是最便宜的。我知道我应该去健身房,多吃些沙拉什么的,但我买不起。你的服务对象也一样。他当然知道上大学很好,但他现在需要一份工作和一笔钱。这已经是他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我个人的成功对这个世界毫无用处。一些人比另一些人生活得更加体面和富有,只是老天发到每个人手里的牌不一样而已。上学是一种特权,做梦是一种特权,即使所谓玻璃天花板也是一种特权——至少你想往上看——是社工给予我的教育,让我开始意识到这些不公平。

作为一名“没出息”的文科生,我的“出身”时常遭受善意欠奉的揶揄,职业亦属小众。我必须承认,文科的许多知识比较“虚”,解决不了柴米油盐的问题,大部分文科生缺乏逻辑,而数学差是我们的普遍毛病。但我不曾后悔十多年前填下专业志愿的那个瞬间,那是点亮灵魂星火的时代,是摆脱蒙昧的年华,是人文科学教育我们什么是真正的人性——在拯救生命以外,理解没有人天生就是失败者,没有人应该被社会所丢弃。随着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越来越多,我们就会明白,带我们走得更远、更高、更强的,不是我们的智商,不是口袋里有多少钱,而是每个人心中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