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的故事

阿云的故事

我读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名叫阿云的女同学,瘦瘦高高,十四岁已经一米六七的个子,留着男孩短发,颧骨分明,戴一副斯文细框眼镜,有些儒雅书生气质。然而每次她一开口,总会让陌生人感到措手不及:声线粗喑,笑声豪放,我们教学楼是晚清时代的老房子,她的笑声从长长走廊的这头传到那头仍然清晰可辨。

除了这样的笑声,同学们经常听到的还有她的“咆哮”:

“喂阿诗!等埋我(等我一起)!”

“杨依婷你去士多店买了什么快拿来给我看!”

……

阿云成绩不好,但家里挺有钱,妈妈经常开小汽车来接她。我们这一代是独生子女,个个都是父母的金子宝贝,可是阿云似乎比其他人更受宠些,她喜欢追星和赶时髦,那时候少女间最流行的杂志是港刊YES!,阿云期期必买,里面有个栏目叫作《城市惊喜》,专门挖掘清纯漂亮的女生出道,被选中的女孩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有一期隔壁班的菲菲雀屏中选,成为全校爆炸性新闻,只有阿云不以为然,她说菲菲“太肥”。如果班上有人对阿云的偶像陈晓东表示不感冒,必定会遭她痛骂“土包子”“乡下人”。有一天我穿着新买的耐克运动鞋喜滋滋走进教室,后脚阿云就踩着彼时卖到一千二百块钱的AIR JORDAN XII跟了进来,她边走边笑:“哈哈哈!你穿的什么烂鞋!”那高亢的笑声,从老教学楼长长走廊的这头传到那头。

正常人都会觉得这样娇宠的女孩子要躲得越远越好,可不知为什么,十三岁的我,还有很多和我一样普通平凡到别人不会多看一眼的女同学,却好像着了魔一般想要围在阿云身边。我们崇拜她的新潮衣着、她书包里的新杂志和她脚上的名牌运动鞋。被她嘲弄嗤笑的时候,我非但不感到气愤,反而对自己的品味感到由衷惭愧以及无地自容。我明明喜欢长头发古惑仔郑伊健,却要口是心非地夸陈晓东“靓仔”,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是自己的审美不够高级,而经过阿云鉴定的Daniel Chan必定毋庸置疑。

但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让人无条件拜服的“阿云磁力”并不仅仅来自她身上这些昂贵漂亮的小玩意儿。“哇你脸上长了好大一颗暗疮”“这发型好衰!”以及“你该不会也喜欢高二的张敬轩吧!”是这种不留情面毫无顾忌的任性,让我这个不懂有话直说的人心里生出了敬意。与阿云相比,我太谨小慎微,太察言观色,每句话说出去都要紧张观察对方的反应,生怕逾界说错,被人冒犯首先检讨自己“哪里惹到他”,反对意见永远烂在心里。“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这是自幼祖父天天讲的话,因此我从不在人前拔高嗓门讲话,只会半夜缩在被窝里偷偷流泪——因为害怕妈妈看到了担心。

阿云从来不管什么旁人。偶尔有同学批评她“讲话难听”,她只会毫不在乎地耸耸肩回一句“我就这样”。

我崇拜这样的坦荡和直率。

长大以后,我们当然知道耿直有时不过是刻薄的借口,聪明并不永远与正直同行,而鲁莽跟有种完全不是一码事,可我仍然会情不自禁地仰望快意恩仇,毫无理智。也许每个乖女孩都必须遇到一个坏男人,她的人生才会完整,所以你可以想象,我的生活至今仍然被臣服和自我批判所包围。无数文章试图打醒我这样的女人,作者们大声质问:为什么女人就必须是顾全大局的、委曲求全的、以柔克刚的?女人也可以像美剧Marcella里的主人公那样,暴力、愤怒、不顺从、不让步。

可我的世界观是迪士尼搭起来的那座有银河划过的城堡啊。

在城堡里,从没有过一个杀人的女主角,连灰姑娘的继母都没打过人。女孩们个个纤细、美丽,眼波流转,善解人意。每个故事都关乎那只迷途的羔羊,但华特·迪士尼告诉我们,只有爱才能救赎自我。

就连那浪荡不羁的漫威宇宙,走进迪士尼以后也变成了“我爱你三千遍”。

这甜蜜的粉红世界,毫无悬念地成了女权主义的反面教材,这场旷日持久关于男女平等的争斗,从西方打到东方,从一开始的知识分子带头伸张权利平等,逐渐刀光剑影延伸到信息世界每个角落,新闻、影视、文学甚至娱乐八卦纷纷下场作战,逐渐音量盖过了是非,论战变成综艺。擅长撰写热血檄文的意见领袖与大力宣传“雌竞论”的畅销情感作家,均轻松吸粉百万,卖书卖课接代言,两派极端观点在变现的路上实现了殊途同归。剩下三十亿不掌握话语权的地球平凡女性,如今被迫在“独身主义”与“二胎妈妈”两者间做单项选择题。

这让我感到痛苦。

我再度陷入当年被迫承认陈晓东是帅哥的自卑之中:

善良是错吗?

包容他人是懦弱吗?

予人温暖是卑微吗?

想要独立和平等,就必须舍弃不轻易发怒,不计算别人的恶与恒久忍耐的信仰吗?

我分明看到Marcella的暴力来自她的创伤,是家人的疏远,爱情的破碎,还有失去孩子的悲伤,共同塑造出一个愤怒的角色。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灵魂却被女权博主包装成勇敢的女性偶像,把她不得已的坚强和背后的伤痕渲染成自信的象征,这难道不是更加可怕的现代裹脚布吗?这套新时代的女德,又将会捆绑多少年轻女孩?

反而是那表面荒诞的雌竞论,相比之下倒显得比较诚恳。这本来是十分实用好用的爬梯工具,年轻聪明的女孩谁不懂得个中奥妙,却只有几个人敢于顶着被群嘲的压力公然开坛授法,按照男权社会的游戏规则,正大光明挣钱,一不偷二不抢的,似乎比岳不群们还好一点。

当社会不眠不休地讨论女性应该如何如何,渐渐地,女性好像不是人了。“她”成为我们身上唯一一种颜色,人们只关心女人应该穿蓝裙子还是黄裤子,而我们作为去性别的人存在的一面变得越来越模糊。一具人类肉身所面临的七情六欲一百零八种烦恼,被女权主义压缩成了男女平等这唯一一件事情。

每当公共空间里的讨论令我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我又感到庆幸。因为除了迪士尼,这世界还有另一条广阔的银河可以看。她曾经说:“大概是因为我的名字,银河,我从小就喜欢仰望星空。”一想到自己在星空里是多么渺小,就会觉得生命一点意义都没有。你看清这个残酷的事实之后,才会知道应该怎样给自己的生命自赋意义。

多亏十多年前中山大学的社会学系还有开放学术氛围,让我在蒙昧时期知道了李银河。这位当代中国最早的女权主义者所带来的开化是凶猛的,在那样的年代公开支持同性恋、双性恋还有free style性生活;但她的开化又是和煦的,从来不龇牙咧嘴,而是笑着说人应该尽情去爱。李银河最近说,女权主义在中国已经被妖魔化,人们认为女权主义者仇恨男人,而且都是丑女,都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个个都被孤独的生活逼得变了态。说这话的她本人还是老样子,圆脸盘上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打扮和公园里遛弯的五六十岁老阿姨毫无区别,眼睛里也根本找不到先锋斗士的杀气。

别人狠狠骂她,她只是说“我知道他们是错的”,从来不龇牙咧嘴。

因为头顶还有这样的星空,每次当我被逼到墙角,心里有一万句话张嘴却哑口无言的时候,我不再感到委屈。回到家打开电视,Alan Menken的音乐响起,仿佛在对我说:

“不,你没有错。”

是爱、家人与友谊,构成了我们的故事。

迪士尼就是迪士尼,它永远不会变成梦工厂,而我也永远成为不了阿云。我甚至无法完全热爱《傲骨贤妻》里的Alicia,因为她没有接起Will的那通电话。我便是如此一个无可救药的、认为爱比自我更大的人。

勇气不在存异,而是求同。

忍让不是屈辱。

善良无损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