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最高等级

孤独的最高等级

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吗?还是更相信科技?

当今社会,应该行万里路,还是读万卷书?

贴近生活和放飞想象力,哪个对创作者更重要?

很多人会说这些都不能偏废吧,但难得很。在我家,熊猫和孩子们是科技流,电脑是他们接触世界的唯一途径,通过游戏交友,用弹幕和表情包聊天,借助纪录片的镜头一晚上尝遍东北的焦子鸡架和峨眉山的五花肉,跟随视频主播游览大英博物馆和马赛马拉国家公园。他们不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因为不能拖拽进度条。只有我是老派人,好东西我喜欢眼见为实,所以我常一个人旅行。翻山越岭却只看到拥挤的人头后面小半张模糊的蒙娜丽莎,因此总遭到他们耻笑:家里明明有4K高清零距离版本,一边看还能一边喝冰啤酒。

科技的便利毋庸置疑,它比我的眼睛更准确,比我的知识储备更丰富,还能够进入一些寻常游客禁止入内的地方。故宫最近推出了360度线上展厅,大家可以像看样板房一样游览紫禁城。但我每年还是会去一趟故宫。正因为有了科技,不用挤热门,不用跟导游,人解放了,才有了独自坐在回廊下,看一看“雨过前山日未斜,清蝉嘒嘒落槐花”的闲情逸致。

说得那么好,并不代表我喜欢一个人出门。即使是我认识的最能干独立的单身女人,也更愿意和三两好友一起旅行,穿着新买的花裙子在列车上抱作一团自拍,坐在路边共享一只甜筒冰淇淋。那些美好的山河大地,风土人情,藏满故事的小街小巷,只有我自己看到,真是一种遗憾。一个人在Coney Island坐摩天轮的时候,不能面向大西洋张开双臂大笑大叫,怕被人当了疯子捉去,也是真的惆怅。

为什么只能自己来呢?人生未免太失败了吧。年纪大了之后,还加深了这样的悲观。

中国人口多,恐怕跟害怕寂寞有关。

我们是独生子女,可小时候住在职工大院里头,家家都有小孩,互相抱团取暖,从不曾落过单。读中学的时候,同学们连出门左转上个厕所都要手挽手同去。大学宿舍六张床起步,跟男朋友煲个电话粥有十几只耳朵杜比环绕声一般监听。直到去了美国读书,我才是真正吊儿郎当没有了依靠。一日复一日,自己默默搭地铁,默默写作业,默默吃饭,回房间默默睡觉,好几天说不了一句整话,那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中国留学生找男女朋友的眼光那么博爱。

没有伴儿,连吃饭都成问题啊。一个人点多了吃不完,还经常被强行拼桌。每次旅游都只能跟导游睡一间房。网上有个孤独等级表,里头每一项我都干过,包括自己去医院开刀,可这些全部加起来孤独的程度都比不上漂泊异乡。

有时,我一年出差几十趟,常常感到害怕:深夜酒店走廊上喝醉酒的男人在大呼小叫,似乎随时会一脚踹开那扇薄薄的门板;的士司机暧昧复杂的眼光频频透过后视镜扫射过来;火车软卧车厢永远是三男一女,晚上10点熄灯挂锁,我穿上两层衣服裹紧被子,每个毛孔都在严阵以待。与陌生男人共度无数旅程之后,我深刻理解了贾宝玉对男人的评价。

但我还是常常一个人旅行,因为没有旅伴。刚开始觉得尴尬的活动,比如一个人参加春节旅行团,一个人住亲子酒店,一个人吃圣诞烛光晚餐,习惯了也就自在了,根本没人会注意你。我不打算一个人爬山,穿大漠,看极光,危险。还是聚集着很多人的城市最吸引我,不管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五米之内,永远有我从未见过的家常喜怒哀乐上演,百看不厌。我喜欢走陌生但热闹的街道,搭乘坐满上班族和学生的公交车,推门走进那些食客不多也不少的简朴酒馆,点两盘小菜外加一瓶烧酒,坐在窗前平静地欣赏这缓缓流淌的人间生活。和朋友们聚餐的时候,我们只看得到桌上的大鱼大肉,而一个人的时候,我能看见那跑堂小伙是个二十出头的南亚劳工,一边擦桌子一边哼着韩语舞曲。一个人的时候我才能听到后巷传来的二胡声,发现藏在便利店杂物间打游戏的打工小弟,卖泥鳅汤的大婶才会多给我两碟小菜。

这是大城市才会给孤独者的奖励。

正常人没有喜欢孤独的。尤其当我们不愁温饱,有家有业,人生被成就感填得满满当当,只剩鸡零狗碎的烦恼时,我们轻易便忘记了过去,特别是痛苦。我们用力地想撇掉那些孑然一身时的记忆和附着在上面那多愁善感的自己。

我情愿麻木,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唯盼终生沉湎欢愉。

可是啊,从不寂寞的人生,就像只有彩色没有黑白的电影,像只有白天没有夜晚的星球。体会不到痛苦的日子便如同一年365天全是阳光耀眼的夏季,随着悲伤的消逝,冬尽春来、破土发芽的深沉喜悦也会沦为肤浅。

只有孤独始终警觉,在日复一日繁花盛开的日子里,只有它一直低声提醒,夜晚总会降临,风雪不久将至。

孤独是一棵历过劫的树。你听它恶狠狠:“你这家伙,别再自以为是了!”抬起头看,却是一把撑在头顶的伞。树梢传来耳语:

“上一次你不是自己闯过去了吗,还怕什么?”

只有孤独让人敬畏命运。

善用自己的孤独,Harold Bloom说。守住这份清醒的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