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命运迎头相撞
“你是什么星座的?”
“天秤座。”我答。
“哦,有点选择困难。”都这么说。
其实根本是个误会。
天秤座只是极度完美主义,痛恨向瑕疵妥协。既是不妥协,哪来什么选择困难。
天秤座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以外貌出众品位高级以及温良恭顺著称的风向星座,真相是个皮笑肉不笑、没有心肝的冷血动物。
小的时候,堂弟表妹们都有自己心爱的毛绒玩具,不抱在怀里就睡不着那种,可我从来没有,我觉得依恋物是很麻烦的。人最好不要有什么甩不掉的东西,比如感情,比如习惯。书包里妈妈刚装进去100块零花钱突然不见了,搁别人要大哭一场,我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不就是少吃几顿咖喱鱼蛋肯德基吗,不吃就不吃。九岁那年,我跟着爸妈从长沙搬到广州,走之前没有跟任何同学告别,从前收到的明信片、生日贺卡和小礼物被齐齐整整地留在了老家,一件都没带走,一个大院儿的小伙伴到了新学期开学才发现我家已经人去楼空。
后来爸妈离婚,妈妈哭着问我:“你要跟谁?”我头也不抬在一边收拾书包:
“当然跟你啊。”一滴眼泪都不屑于流。
终于消停了,我甚至想。
天秤座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穿一身从头到脚冷冰冰的白,看其他人滚在烂泥里发狂发癫。
高三那年,我备考不勤,没能考进第一志愿的中文系。放榜那天我笑了笑说:“能上一本就行了,其余老子无所谓。”就把成绩单丢到一边出门去了。谁说不进中文系以后就不能写文章了?大一甫始,我随便抽了两篇草稿,拿下学校诗歌比赛的一等奖。
每个学期期末都有同学在背后戳:上课都不来的人,靠什么门道又拿一等奖学金?我既不生气也不解释,还是那句,你们怎么想,老子无所谓。
年轻的生命胸口写着一个“勇”字,在跟命运迎头相撞之前,根本不懂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前些天,许久未联系的《第一财经周刊》副总编辑陈锐找我,邀请公司在他们杂志社举办的论坛上发言。我让熊猫[1]去,他居然破天荒同意了,当然是跟陈锐已经有十几年私交的缘故。在去上海的飞机上,我扳着指头数了数,十几年到底是多少年。
三个老伙计在上海世博会的饭堂碰了面,一坐下来,陈锐果然说起:“我们居然认识十几年了。”
“十四年,我刚才在飞机上算过了。”我说。
“不止,p8死的时候是我俩第一次见面。”陈锐立刻纠正我。
我被嘴里一口滚烫的茶呛住。
陈锐是重庆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就是在他ICU(重症监护室)外面,你忘了?”
“唔!你倒记得清。”我咳个不停。
p8是当年广州颇具盛名的先锋杂志《城市画报》的一名音乐专栏作者,笔名prosk8er,意为professional skater,“职业板仔”。大家嫌这ID难记,都叫他p8。他和陈锐是泡西祠胡同的时候认识的,那个版面叫作“八零年代”,伊是斑竹(版主),大我们几岁,彼时刚从名校法律系毕业,莫名其妙流窜到珠三角做销售。
p8真的是个板仔。我第一次在高中教学楼门口碰到他,他那条宽松板裤的腰间露出一截蓝色格子内裤,腰带快要扫到地面,正在台阶上做5050 kickflip out。
算一见钟情吗?有可能。也可能是他剃成圆寸成了我的同桌以后?记不清了。就像与陈锐在ICU碰过面一样,太久远,远到记不清。
但我记得他的真名叫作阿章,这个人是我的初恋。
因为陈锐的面子,世博饭堂的大厨这时亲自端上来一大盘油焖大闸蟹。深秋的公蟹黄满膏肥,陈锐立刻打住话头,转过脸去叮嘱熊猫:“多吃点,不吃饱不行,下午你还要上台,主题是‘国潮与新国货’,别忘了啊。”
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去。
我妈经常说,别看一辈子很长,其实就是几个瞬间而已。如果她十八岁那年没有考军校,就离不开农村;如果待在农村,就不会认识我爸爸;如果没有认识我爸爸,也许她一辈子就留在部队,嫁一个部队高干子弟,那就压根儿没我什么事儿了。
大二暑假以后,我也曾无数又无数次地想,如果高三那年我没选历史班,如果不是班主任拍脑袋让他坐在我旁边,如果我俩“早恋”的事被年级组长抓了“现行”告诉家长,又如果p8是个像他的外表一样吊儿郎当的小混混。
任何一个“如果”发生,都只是青春里无数个让人尴尬的笑话当中的一个而已。
但命运说,没有如果。
高三整整一年,每天晚自习结束后他都会步行二十分钟送我到家门口,无论明天要不要模考,他的胃病有没有发作,或者外面下着多大的雨,实实在在一天都没有缺过勤。上大学以后,他让我缩在宿舍哭了两个多月,而我则让他躺在瓢泼大雨的足球场上假装脸上只有雨水。
如果没有遇到他,我本来是个连毛绒玩具都嫌碍事的天秤座。如果他没有因为急性白血病突然去世,我本来可以冷眼看人流血流泪,那么后来的日子应该会轻松得多。
但命运说,没有如果。
我的书架上现在摆着一只蓝色的“海人”玩偶,是高考结束当天他送给我的礼物。
“好笑吧,居然是白血病。”我很少跟旁人提起这件往事,每次说起总觉得自己就像个蹩脚的弱智连续剧编剧。
十九岁那个夏天,广州酷暑难当,我从长途车站赶到医院时已经全身湿透,等不到电梯,我手脚并用爬到病房门口,护士拦住了我,说你来晚了,ICU下午5点以后停止探访。我抬头看墙上大红色的电子钟,5点3分。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陈锐看到了我。
我怎么也不相信和他的最后一面居然是在医院的闭路电视。那里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我都认不出来是谁。这个情节简直比白血病更弱智。
原来,认识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束手无策地送走一个人,都是注定的。命运从不关心你来早来晚,更不因为你哭天抢地而手下留情。你在不在乎,活得认不认真,都只是自作多情罢了。哪有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哪吒是谁?是三头六臂屠龙护法神,百邪不侵莲花化身,不是人啊。人能随心所欲的,不过是今天穿什么衣服、买不买打折蔬菜、明晚的饭局去还是不去,这些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
我曾经在微博上问读者“最难的选择是什么”。三分之一的人选了“分手/离婚”,另外三分之一选了“要不要辞职”。有人留言,没有容易的题,天天都像过大考。高考过的人都知道,多选题是这世上最最棘手的题,选多选错不得分,选少只得一半分,而把分手、辞职、生孩子三个选项同时勾对,也只是刚及格。
等在前面的还有:
这回遇到的是真爱吗?
该怎样让那些人也尝尝我的痛苦?
还要再赌最后一次吗?
坚持,还是放弃呢?
我,应该离开这个世界吗?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这些选择题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无论你出王炸还是小3,最后都会回到那个你最害怕的十字路口,像撞了邪一样,这就是身为凡人的卑微。p8去世几年后,他母亲意外怀上了一个女儿,那时他父母已经快五十岁了。这个妹妹,现在应该快上高中了。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不管你喜不喜欢都要磕头跪谢,神就是这么霸道。
但我手里有一个最重要的选择是神夺不走的,那就是我的姿态。
我选择一头扎进这个我本毫无兴趣的人间泥潭,无论里头有多少蛇虫鼠蚁。吃亏、上当、背叛、侮辱,通通放马过来好了,从今天开始,我决不做那个首先离开的人,我不会让你在任何时候看到我转身放弃的背影。
我知道,这略显弱智的悲壮姿态未必能真正逆转什么,它更像是一遍遍对我自己意志的考验。
我究竟相信什么?
最难的相信,是身处漫长黑暗,仍然相信天总有一天会亮。
最难的选择,是让自己没有选择。
未来如何,我决定不了,但如何迎接未来,必须由我决定。
【注释】
[1]作者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