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大象
前几日,去一位女友的新家做客。酒楼送上来十个菜,几个人聊到半夜,喝光了几瓶年份好酒。随后她带着我逐间房巡视,这是卧室,这是衣帽间,这是工人房,这是小孩房。孩子已经沉沉睡去,一只胖胖的小脚高高翘起抵着围栏。我与女友站在黑漆漆散发着淡淡奶香的房间里压低了声音说话,好似两人第一次在君悦酒店的酒廊碰面,也是如此昏暗,那时我俩均未结婚。
又约几个老伙计去皇岗的城中村吃鸡煲,一开始个个都不愿去,有的说不好停车,有的嫌弃吃完了满头满身都是味儿。我说还在原来那个破车库里吃,他们这才下了班西装革履地来了,女士们把精致的手包堆在屋子角落一台落满灰的破冰柜上,大咧咧坐进塑料椅子,两大锅下去,人人都吃得披头散发。
近这三五年,我与这些朋友几乎断了联系,有的索性人间蒸发,连过年发信息也不回。并不是友情过期变质,而是有着一个共同的、再简单不过的原因——刚刚荣升爹妈。
怀孕时还经常看到活跃的社交动态更新:今日购置了法国高级婴儿车,明日又拍摄了美丽的孕妇写真照片。一旦小孩出生,夫妇俩瞬间齐齐消失,脸书上次更新还是几个月前那张初生儿躺在医院襁褓中,满脸皱纹眯着眼睛的亮相照。
刚开始还有人上门探望,抱着婴儿逗弄一会儿,大人们刚要坐定说话,月嫂来催,该喂奶了。孩子在外婆怀里哇哇大哭,家里人忙得陀螺打转似的,识相的客人立即放下茶起身告辞,一句“再聚”关上门,便不知哪一年才真的再聚。
莫怪人情凉薄,实在是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不点,却有着摧枯拉朽,让生活翻天覆地的大力量!我生完儿子的头一年,每隔两个小时就要喂一次奶,哪里都去不了,实在憋得难受自己溜出去放风,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傻坐,让自己的耳朵和神经休息片刻。不想看到死活不睡觉的小孩和只会打游戏的老公,厌倦了过年孩子回你家还是回我家的拉锯,也不愿同那些失联甚久的老友见面。吹好头发描着眼线和姑娘们吃个午饭,只会让我涨奶涨到龇牙咧嘴然后回家收拾一个更烂的摊子。
朋友们关切的眼神,好奇的询问,我都无法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描述自己心中的这一团乱麻。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这物是人非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这恰恰是我自己的选择。
不如消失吧,先学会怎么把小孩屁股上的胎粪擦干净再说;在弄明白发烧究竟是捂还是散之前,这样的灵魂拷问暂且丢到一边吧。
渐渐地,有没有答案变得不再重要。我们停止询问自己是否快乐,因为每天的状态总是在开心与不开心之间的一片灰色之中,既不感到快乐,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快乐。大多数人承认并接受了现实——自由已经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上有老下还有小。即使我们最讨厌的就是春晚合家欢式的中年,也仍然决定硬着头皮强撑,每当精疲力尽地熬过一天,合上眼之前我总是安慰自己:
“等小孩大一点就好了。”
这看起来是责任心,其实更多是不肯认输。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那些被丢到一边的“小问题”,其实是房间里的一头即将冲破天花板的大象。
女友站在昏暗的摇篮旁,顿了一顿,指着旁边一张单人床道:“我睡这里,自打儿子出生以后。”
破车库里,一位男士突然说:“老婆怀孕了,怎么办?”
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的另一位人父边吃边答,“什么怎么办,找医院体检啊”。
对方叹:“不是啦!是我怎么办?”
大家停住筷子,男男女女不约而同露出一副过来人一言难尽的表情。
半晌,有人说:“要不……我给你几个淘宝链接?”
做父母头三年是婚姻最受考验的时刻,个中的煎熬每位父母都经历过,或者此时此刻正在体会。夜夜跳舞到天明的灵魂伴侣,突然被打落凡间变作三天不洗头和穿跨栏背心的奶妈和司机,此种种幻灭,比起惨淡的卧室生活来也算不得什么。我曾经买过一只真丝眼罩,两面都绣着漂亮的英文花体字,正面写“Hot Tonight”,反面则是“Not Tonight”。你知道吗,直到丝绸发黄发霉被我丢进垃圾桶,它都没有被翻到正面使用过。
当妈妈们热情高涨地研究超市里五百种儿童维生素的时候,爸爸们掉队了。渐渐冰冻三尺,大多只在深处暗流涌动。这道每家每户都会遭遇的荷尔蒙滑铁卢最有趣的一点在于,它是如此普遍而破坏力巨大,却除了李银河以外不被任何权威专家讨论和解决。我猜想,兴许这是因为一夫一妻这个宗教般神圣的现代核心家庭制度,凡人一旦被招安其中,便无法堂而皇之地讨论和解决吧。一个嗷嗷待哺的小毛球,长到能够自己背着小书包走进幼儿园大门,这中间的几年,天知道发生过什么。
啊,再难也过去了。现在,我们总算缓过一口气来,渐渐与外面的世界恢复走动。有时和朋友们一起打场球,来家里撸撸狗,偶尔周末聚个餐,喝点酒,种种与生孩子之前无异。除却条件反射般拒绝摄入过量淀粉,大家仿佛都涅槃重生了,告别身后的残兵败甲,我们决心过一段成年人该有的、不再摇摆和犹豫的人生。我学会了如何迅速把小孩哄睡然后在厨房工作,只会打游戏的老公开始带队露营游泳钓鱼,家庭守则规定过年谁家都不回。
我们孤独地走着一段漆黑而未必有尽头的路,为了孩子,无暇顾及自己一路上跌了几跤,是否摔破了手脚,流下了看不见的血和眼泪。在迎来孩子又一个生日的那天,屋子里挂满彩色气球和金黄丝带,蛋糕散发出浓郁的甜香。没有人会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幸福的儿童的同时,悄悄地少了两名天真少年。
你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