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失眠的秘密

不失眠的秘密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好像所有人这个三月都过得很辛苦,也包括我。

月初的时候,妈妈发信息来:外婆情况不好,速回。第二天早上5点多我饥肠辘辘地坐在高铁站的候车大厅,星巴克要一个小时后才开门,保安还躲在柜台后面偷偷睡觉。我的口袋空空,连一块糖都没有,行李箱里只放了两身全黑的衣服——以防万一。可我心里却有某种求吉利的念头,于是穿着一件鲜艳的红毛衣迈进了家门。九十岁的老太太躺在护理床上,早前的突发脑梗让她的左半边身体至今无法动弹,听见我的呼唤,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是我,咧开嘴笑了起来。这居然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婆摘了假牙的模样,瘪瘪的嘴巴像个小孩般可爱。

外婆是湖南醴陵人,她说的家乡话我一直听不太懂,而我在广东长大,并不会讲湖南方言,所以我俩的口头交流从来都不怎么通畅,每次见面我就猛扑过去扎进她怀里大喊“外——婆——!”——那是我唯一会讲的一句醴陵话——她总是一副中了大奖的表情捧住我的脸叫“頔宝!”——边叫边发出杠铃般的爽朗笑声。外婆家的橱柜里有两个铁皮做的饼干桶,特大号,放满了她最爱吃的甜食:瑞士糖、大大泡泡糖、芝麻糕等等。只要我们这些平时不常见的孙辈一回家,外婆就会慷慨地打开橱柜说:“吃糕!吃糖!”把我们喂得圆圆滚滚。这样的几十年,似乎不需要听懂也很甜蜜。

如今她下不了床,说话也费力得很,仍然伸出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指着窗台轻轻晃动。我妈说:

“她是要你吃糕,”又转过头大声对老太太说,“妈妈诶!还是见到孙女才舍得开饼干桶!”

过了三十岁以后我为了抗衰老已经不太吃甜,但外婆给的糕好像格外好吃,进嘴就仿佛回到了十八岁。我在她床前坐下来,扳开铁桶,一手吃糕一手玩弄她手上的两个金镯子。这对镯子她戴了好多年,从来不摘,以前尺寸刚刚好,大病以后人瘦了一圈,镯子在手腕上松松垮垮,碰得叮叮响,我怕硌得她疼,就把它们戴到了袖子外面。外婆举起手来认真端详着被我重新“设计”过的手腕,似乎满意又似乎不太满意。她嘟囔着,扯着我的衣袖揉来揉去。

我说:“怎么样,毛衣好看吧?”

她一边点头一边拉拉这,翻翻那,小声问:“这是哪个打的毛衣?”

我哄她:“你打的啊,忘啦?”

她半信半疑又有点得意:“我打滴?这些个花打得还可以啰。”

“嗯呐,”我说,“我们几个(表弟表妹)的毛衣都是你打的啊。”

她把手移到我脸上,一下一下地,很轻很轻地摸着,笑眯眯地又问:“你今年多大了?十七?”

刚好姨妈走进屋来听到,冲我挤眼睛:“娭毑这么会讲话,頔頔还不发红包。”

事实上,我长这么大,那是外婆第一次如此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她一辈子都很忙,每次见她都站在厨房里,没有工夫跟我这样聊天。

整个三月,我有一半时间在外婆身边。忙里忙外之余,每天我都问她“我今年几岁啦”,有时候把头枕在她手边跟她自拍,有时候跟我妈坐在旁边说闲话,让她看得到我们。我把自己手上的一枚戒指摘下来给她玩儿,也玩她腕子上的金圈圈。她有时候会睡上一整天,我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老宅门口的桃花和油菜花都开了,听说这片菜地很快就要被铲平,可它们还是无忧无虑地开了。

月底的时候,熊猫带着孩子们也到了,成天在菜地前头玩耍,一人拿一条木棍子打架,玩累了就跑进来叫:“太外婆好!!”

孩子们来老宅之前,我带着他俩去了一趟爷爷的墓前。以前妈妈不让我带小孩去,说去了不好,这次她没拦我。我们买了一小盆花,一点香烛,还有一个清明球。从看到爷爷的照片那一刻我就开始哭,直到三支香烧完才止住眼泪。孩子们先是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愣愣地看着我,到后来女儿也呜咽起来。

我抱住她的小脑袋安慰她:

“妈妈只是想太爷爷了。”

那天墓地很清静,没有泛滥的悲伤,只有零星的小雨和奔流的湘江。

去之前我妈嘱咐,离开的时候不要回头,那边的人才放心。

抹干泪水回到外婆身边的时候,我还是那个威胁她“不吃饭就把戒指还我”的孙女儿,她嘟囔着用右手大力捏我,超疼。这让我想起了奶奶,她俩都九十岁了,共同点就是爱打我。前两天奶奶还扯我头发,说女孩子家头发邋遢得像个鸡窝。在她们身边,我永远是小孩,所以永远是一副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模样。她们并不知道我背地里因为这捏一把打一把哭成了什么德行,更不知道我为了她们已经变成了自己都快不认识的另一个人。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深陷成年人的绝望之中,认为这个世界除了我妈,不会再有人全心只盼望我快乐。那样的人只有我妈一个了,丈夫和孩子都会先把自己放在前面——当然,我对他们也有自私的一面。这让我丧失了追求快乐的力气,连明天会变得更好的信念也开始瓦解。

可现在不知为何,这走到人生边上的相聚让我重新恢复了好好活着的勇气。

我们这些独生子女,小时候独享了多少,长大了就要比别人加倍还回来多少。我就这样走进夹心饼干一样惨淡的中年了,这是独生子女最难走的一条路。要放下自由的乐趣,还有功名的虚荣,心甘情愿地背负起这个责任。虽然有人以为我才十七。

也许外婆是故意安慰我的,谁知道呢。

这样就足够拯救我了。

消失了整个三月,一位相熟中医发讯息来,最近怎样,睡得如何,有没有哪里不痛快。

我仔细想想,回她:睡得有史以来最香。

终于承受下了该承受的,不再逃跑,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没退路时,人最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