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红心事

口红心事

网上火了一个年轻帅哥,不是明星,也不是时尚博主,而是曾经在欧莱雅做专柜顾问(俗称“柜哥”),后来转战线上通过直播五分钟卖出一万五千支口红的销售奇迹李佳琦。“双11”之前,他成为登上时尚杂志封面的第一位素人——虽然他的身家早已超过二、三流明星。在这惊人的销售数字面前,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口红原来是这等让人迷恋喜爱的东西,连初中女生都能够随口说出一串当下最流行的色号:阿玛尼“小胖丁”403、YSL“斩男色”圆管46、网红人手一只的OFRA“迈阿密热火”,还有不到四十块钱一支的魔法森林RD03。光记住这些昵称和数字已经让我脑死,姑娘们却至少可以背出圆周率小数点后一百位那么长的剁手清单,难怪成就了年收入过千万的“口红一哥”。

我自己是不怎么涂口红的。一个原因是爱吃,反复涂抹十分的麻烦。同龄朋友亦很少追逐姨妈色、牛血色这些哥特潮流,毕竟需要开会见客,艳丽红唇又怕被同事质疑卖弄姿色,于是一支Tom Ford豆沙走遍天下,与冷淡的黑白灰Theory是绝配。年轻一代才不这样,之前与一间著名MCN机构的运营负责人见面,1994年生的女孩,迟到了四十五分钟才出现,穿露脐紧身小背心加滑板牛仔裤,涂紫红色唇膏,谈起生意来十分老辣,我等一众老饼大气也不敢出。另一位借助精子库当上未婚妈妈的连续创业者,每次BP(商业策划书)宣讲都穿超细吊带低胸连衣裙,这种被称作“slip dress”的裙子是从睡裙演变而来的,却被她称为“新一代商务装”。其实现在已经没有根据场合着装的概念,而我仍然对夸张的服饰敬而远之,生怕在人群中冒尖,如此夹紧尾巴做人,似乎和小时候崇尚日系风格有一定关系。那是个女性追求可爱、温柔、小鸟依人形象的时代,是亚洲男权社会的高光时刻。

就连我们父母那代,似乎也比我们大胆前卫。大家还记得“一片云”席卷中华大地的年代否,刘玉玲在《致命女人》里的big head造型,当年可是老少阿姨人头一顶。而映衬这黄金年代的最佳口红,应数ROUGE DIOR 999。这是我妈最喜爱的口红,二十几年终日随身携带,因此也是唯一一款我能牢牢记住的色号。完美对称的六角柱膏身,上下各面均以幼细的金边包裹,喷涂最纯正的宝蓝色,英文更动听叫作royal blue,所以它才叫烈艳蓝金唇膏。打开上盖,999号缓缓向上升起,犹如歌剧名伶登上舞台,倾国倾城,哪里在乎什么旁人目光。它是我最早的美学启蒙:什么叫作多一分嫌俗、少一分露怯的红,这就是。

我只涂过一次999号。那是小学五年级,趁我妈不在家的时候,掀开盖子直接往嘴上横抹。真的是瞬间点亮脸庞的魔法,既让一颗心陶醉,又产生了惶恐:这等美艳,该需要多么华丽的人生才能配得上呢?就像演艺圈已很久不出Elizabeth Taylor那么夺目的女星。我始终没有碰到必须请这支烈艳蓝金唇膏出场的机会。

直到2019年,我出差北京,去国家图书馆参加活动。那是四月末,樱花已经残败,昨夜窗外一场春雨带走了最后残存的旖旎。我和同事小袁窝在国图宾馆的双人标间里做流程核对,小袁刚熬了个大夜,虽然年轻,这会儿的面孔也有点黯然失色。我逐行逐行跟她过稿子,包括纠正使用不当的标点符号,过程十分漫长且无趣。忽然小袁站起身来,走到行李架前,从一个黑色小书包里掏出一管口红。

她举起那黑色小方条笑着对我说:“等一下,改稿子的时候,必须涂上我最喜欢的口红。”

“咦,”我闻所未闻,好奇地凑过去看,“什么口红这么厉害?”

“香奈儿CoCo 炫光92。”小袁一边回答,一边对着化妆镜涂抹。半分钟后她转过身来朝我招呼:“我们继续吧!”

那是橙红色的闪亮丰满嘴唇,把女孩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连眼睛也恢复了亮晶晶的神采,简直像另一个人坐在我面前。

我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姑娘害羞地补充:“我平常一个人在家工作的时候,都涂这支口红。”

说罢,我俩继续埋头检查文稿,窗外雨点已停,一切归于寻常,可我的心里却地动山摇。

那迷人的红唇,竟然从来都不是为了红毯上穿着晚礼服的女星而作,而是为每日迈出家门就要扎进熙攘街道和早高峰地铁的寻常生命啊。

涂上我最喜欢的口红,也许在你的眼里我依然微不足道,可我看到的却不是那个平凡的自己了。

原来,像你我这样普通的人,没有华丽的、万众瞩目舞台的人,是可以给自己造一座舞台的。没人听我歌唱、没人为我鼓掌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点亮心里的那盏追光灯,就像独自站在巴黎歌剧院台上的孤女,我的灵魂自会为我喝彩。

原来每支口红,都是一个献给自己热烈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