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下水
许多作者都喜欢写吃的,包括我。美食实在太治愈,哪怕还没吃到口,写写就已经好开心。
我不太follow蔡澜先生那样对饮食文化有深入研究的美食家,还是陈晓卿这样的业余资深吃货更对普通人的胃口,懂行但是人糙,不会教你吃鲟鱼子必须用贝母调羹,常见的只是街边的红油毛血旺、臭豆腐,用一次性饭盒盛的,深夜还要再来一碗“三高”爆表的盐菜蒸扣肉收尾。总之对全世界菜系非常博爱,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油盐重,下饭,禁饿,是真正的劳动人民口味,深得我心。
我跟陈老师一样是动物下水的重度爱好者。这事要从小时候说起。我妈以前特别希望我长成大高个去当模特,所以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多吃。可能她喂得太迫切了,导致我提吃色变,看到饭碗就跑。只有一样东西每次我都主动包圆的,那就是爆炒腰花。这是湘菜经典作品,家家主妇都会做,我妈吃部队大锅饭长大,厨艺非常一般,但爆炒腰花的家传功底仍然十分了得:先剔掉腰子里面白色的腰臊,湖南话叫作“骚筋”,然后切花,淋香油抓匀腌一会儿,之后和青辣椒一起下热油大火爆炒,几分钟内腰花颜色由深变浅片刻就要出锅,否则老了发硬,生了又有腥味,只有刚好熟透的腰花口感脆弹,带着镬气,百吃不厌。
一直到我离家读大学之前,我妈每个礼拜至少给我做两次爆炒腰花,就这么吃了十几年,丝毫不在乎瘦肉精胆固醇之类的健康风险。猪腰子这东西并不好买,也贵,我妈总是提前跟菜市场相熟的肉档打好招呼,留着第二天现杀出来的给她——腰子一定要新鲜,颜色暗红的不好,个头太大的也不行,这道菜最难的是下锅之前剔骚筋的部分,要十分细心耐心,手脚不利索的人剔好一副腰子恐怕得花一个钟头。最近两年我妈眼神不如以前,在厨房里站得腰酸腿肿,仍然坚持亲自操刀,“这是最关键的步骤!”她说。
到了后来,我妈为了一举摘掉女儿“吃饭困难户”这个帽子,又沿着下水这条产品线研发了一系列菜谱。鸡心鸡肠鸡胗、肥肠牛杂黄喉,成功点燃了我对一日三餐的热情。我对鸡冠子和驼峰这些小众肉类的奇葩爱好,也都拜她早年启蒙。看到现在许多父母像管理修道士一样控制小孩的饮食,我深感自己童年的幸运。
可惜这些下水最后也没能成功让我变成刘雯,但我对它们不离不弃。第一次和熊猫见面,他请我吃北京火锅,我上来先点了一盘“鸡子”,击碎了男女之间的浪漫气氛。他接着又目睹我用筷子把鱼眼睛戳出来大嚼特嚼,于是再没有施展那些电视里常见的泡妞套路。结婚以后,为了避免给他继续带来视觉冲击,脑花和鱼头渐渐从我家饭桌上消失,馋的时候我自个儿偷偷跑出去开个小灶,他倒也知恩图报,每个月都主动陪我吃一顿小龙坎,毛肚鹅肠都点双份,自己坐在旁边涮豆腐。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一道道翻滚上天的热气,是我能想象到的夏天最幸福的样子,甩开膀子脱了鞋地吃,加上啤酒就有足够勇气面对明天。
长辈们也批评过,说爱吃下水属于腌臜,有时候甚至拿“玩物丧志”警醒年轻人,认为好吃、爱吃、讲究吃的人,长大多半没什么出息。我可一点都不在乎。难得有几分痴迷,是顾不得档次啊面子的。爱吃是如此平价而治愈的爱好,比起满世界打高尔夫和收藏黄花梨家具,请我撮一顿重庆火锅并不会让朋友倾家荡产,友谊也得以毫无负担地绵延下去。能够轻易被自己亲手做的两样家常菜哄得妥帖,而不用靠肉毒杆菌和逆来顺受努力维持婚姻的对象,才是真正爱你的人吧。如今同事们中午出去吃饭从来不问我意见,因知我必答“肥肠锅”,虽然面露嫌弃,但每逢我士气低落,他们总会走过来说:
“好了好了,带你去吃啦。”
马上喜笑颜开。
喜欢吃,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幸事。
肥肠锅开在城中村,门口有家小卖铺,每次吃饱出来都会踱过去买老冰棍,三块钱一根,每次我都买一大袋抱走。结账时少算了两根,叼着烟斗的老板摆手,没事,拿去拿去。城市地皮珍贵,城中村这些年已被拆得所剩无几,打工一族被迫搬离市中心,租住偏远地区价格高昂的小区房。这一小片是最后得以保留的平民绿洲,也只有这里的小卖铺还在售卖如此便宜的冰棍儿。生活里的烦恼总是随着物价水涨船高,幸好还有便宜美味的食物,总能抚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