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安得常少年
1月22日，本来我们一家应该坐在回长沙的高铁上，到站后应该先去扫墓，然后回家吃年夜饭。“你们一发车，我们就开始和面包饺子。”姨妈在电话里掐表。我期待把小孩“快递”到爸妈家的日子赶快到来，这样就可以去京都北边的大原待两天——好久没有和熊猫两个人去旅行了。天寒地冻的地方我最喜欢。要不要买几件新衣服带出门拍照呢？啊，人不在家狗怎么办？阳台的花会不会旱到？
那时候谁能想到，这口饺子到了今天——棉衣换成了短袖——还没吃到嘴里，离我300米远的星巴克比3000公里开外的山村更加遥不可及，每周一吵得我睡不好觉的小学操场真正沉寂下来的时候，原来像世界末日一样可怕。
武汉封城那一天，深圳的海底捞依旧人山人海。我们是唯一一桌戴着口罩进去吃饭的顾客，大家只不过在照例抓紧享受一线城市最后的繁华，毕竟每年这个时候，阿姨、按摩师、美甲师和美发师都回老家了。我们以为退掉高铁票不过是处女座的杯弓蛇影。大年初八一过，所有人都会回来继续“搬砖”。
那时没人能想到，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临时取消春运计划的我们面对家里空空如也的冰箱，去吃了一顿椰子鸡当年夜饭。点的还是上个礼拜的“老三样”，甚至都没多加一份腊味煲仔饭助兴。到家打开电视迎接春晚的时候，连《新闻联播》都还没开始。深圳的春节向来就是如此，寡淡，冷清。从前在外婆跟前守岁，男女老少一起放二踢脚，说吉祥话，我恬不知耻跟在未婚的弟弟们后头抢红包，妈妈大姨舅妈们集体戴着一次性浴帽在后厨包饺子，这才是除夕该有的样子。而这次的《欢乐今宵》我竟然第一次和孩子们一起从头到尾看完了。妈妈第一次双手干干净净地坐下来嗑了两大袋瓜子。大人喝了小半瓶茅台，小孩也抿了两口，辣得要去洗舌头。
熊猫说：“你家过去那个满汉全席真的很惊悚，今天这个乞丐版年夜饭是我有史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
没有一万响的鞭炮，大年初一的早晨暖和得不像冬天。我站在阳台浇花，往街上望去，一个行人也没有。“好像不是我一个人冷清，而是所有人都各自在家冷清着”，这种想法终于让我觉着没那么寂寞了。桂花要开了，柠檬树冒出好多嫩芽，老狗的干妈发信息过来：“你家老姑娘这次不用颠沛流离咯。”狗是真的肉眼可见的高兴。每天蹦蹦跳跳黏着我们要零食，我甚至好像看到了“她”笑嘿嘿的表情：“居然一屋子人哪儿都不去在家陪我哩，哈哈。”可也就是那一天，我和熊猫去了最后一趟超市，青菜和猪肉被一扫而空。抢菜的都和我一般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不是大爷大妈。初三早上我接到外卖小哥的电话，说小区不让进。被他的电话叫醒以后，我看了一眼新闻，科比去世了。我又继续看了各种新闻。医护条件不好，有人病了但医院住不下，美国一个篮球球员死了中国人起哪门子的哄，等等。切到朋友圈，公益同行们在没日没夜地搞物资，几个金领精英在发精修过的海外旅游自拍，我删了几个突然转行卖口罩的。
我大哭了一场。哭出声音那种。哭十几分钟累了，歇一会儿，又继续哭。简直是哭脸马拉松。我震惊于自己居然还能流出那么多眼泪。哭完才清醒过来，知道大年初八是绝不可能回去“搬砖”的了。没过两天香港就落闸了。小区开始禁止外人出入，我妈每天只能趁下楼丢垃圾透个气。熊猫和我交替下楼拿快递和肉菜，儿子负责遛狗。这是我们几个和平相处最久的一次。相比楼上邻居家三个孩子天天被父母混合双打，我家的两名小学生每天雷打不动9点起床做作业，熊猫抢着洗碗，我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码了十万个方块字。和谐程度几乎可以用举案齐眉来形容。所以当学校第三次推迟复课日期的时候，全家竟然没有人崩溃。
虽然这场空前的举国隔离已经结束，但人们的生活方式却永久地被改变了。我们开始尊重和感激那些平时不怎么留心甚至还会去欺负的人。如果没有种菜养鸡的农户，没有快递员、外卖员，没有物业保安，我不可能坐在家里写这些东西。很多理所当然的事儿是因为一些没有姓名的人在日夜维持，这一点只有社会停转的刹那你才会发现。SARS的时候我在上新东方，每天上午8点到下午4点，放学路上只见到人们抢米抢油抢板蓝根，没有人在乎住在香港淘大花园里的人是不是痛苦。可是今天，绝大多数人选择留在原地度过一个寡淡冷清的庚子新年，每个人都在为了保护别人而努力忍耐。很多人开始思考，一份月薪三五千元的工作的价值，可以只用工资来衡量吗？不在疫情一线的普通人比如你我，除了捐钱还能做点什么？因此作家写出了武汉的心声，媒体和博主帮助更多人获救，很多业主减免了租金，企业还按时发工资。而我们平安健康地活着，随手送出一只多余的口罩，也觉得自己为社会做了些微贡献。我们已经很久，或者从来没有过，用这样的角度去判断自己的价值和所谓“人生成就”。
我们发现，原来自己还可以花更少的时间社交，买更少的东西。原来，真正给我们带来安慰的朋友并不是平常的“饭搭子”。在口罩全国断货的时候给我寄来一箱口罩的人，我每年只见两次。
住在买菜、吃饭、出行方便的地方很重要，小孩不上课外班才是母慈子孝的关键。这些全新的生活真相是我不认识的人用日以继夜的工作，与幼小的孩子或怀孕的妻子分离，甚至自己的性命换来的。陌生的人和人也是紧紧连在一起的。而当那么多生命和幸福消逝之后，剩下的你我，已经不可能还是原先的那个人了。
每个人，其实都在为别人承担活着的重量。
希望你平平安安，有信念地迎来每个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