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安室奈美惠
农历新年前夕的一个晚上,我自聚会尽兴而归,坐在车中仍然意犹未尽,于是摇下车窗打开了音响。那天也不知是谁乱动了频道,跳到一个我从未听过的电台,里面正在播放王菲的老歌《旋木》。这首歌还有一个英文版本,由Sophie Zelmani演唱,歌名Going Home。2004年我初到美国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听着这首歌,沿一道看不到尽头的铁丝网回家,天高云阔,也是这般朦胧的、带些粉红而意犹未尽的夜色。然而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何这首歌没有继续单曲循环,似乎从某刻起我不再需要有人在耳畔打发寂寞。
可能是长大了,我心里想,也可能,是找到了另一个人吧。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收听这个以前从未听过的频道,真是个神秘的电台,没有主持人,除了音乐没有任何其他节目。无论什么时候打开,它总在播放着20世纪90年代末那些我喜爱的歌曲:熊天平最好的专辑《雪候鸟》,年轻的陶喆、许茹芸和莫文蔚的歌。它甚至播过野人花园的Truly Madly Deeply,却从来不播周杰伦和那些一开口就“姑娘姑娘”的中国摇滚。有天当我听到Tension的《我们的故事》和杜德伟的《情人》时,我直接瘫倒在车子后座——这个电台会读心术。
都说十三岁的音乐影响一生,而这个电台让我彻底走不出青春期了。
就在我越发离不开神秘的电台时,它突然消失了。准确地说,它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广播台,大清早打开,里面传出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正用夸张的口气讨论社会新闻。我默默地听着,期待这个节目结束就会继续放歌,可是没有。下一个节目是保险广告。
再也没有千千阙歌了。
我又恢复到一个人安静地乘车的状态,其实车载音响也可以播这些老歌,可就是不一样,就是怅然若失。
以前我走到哪睡到哪,汽车旅馆也可以,经济舱也可以,靠着陌生的邻座照样酣睡,每天坐地铁上下班,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对面乘客们的千百种人生。然而到后来渐渐顶不住早高峰的拥挤和互相传染的咳嗽和喷嚏,如今去香港通关宁可坐在两地牌车里等大半个小时也不愿意花两分钟下地排队。一位长辈讲,他买私人飞机只是为着不被警犬从头闻到脚。
我们这些人,赚钱多半是为着“别烦我”这三个字。许是独生子女之故,一出生就必须学会独乐乐。再后来真正讨厌热闹,不喜接电话,只用语音短信。同大队人马出差,自己一定要掏钱住单间,心安理得地戴上不合群的帽子。
每个人的路,都要一个人孤独地走完,我始终这样认为,也这样告诉孩子们。
那么今天这怅然若失,倒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好似丢了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不告而别,就这么走了。我无数次想象,是谁在播音间挑选这些曲目,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抑或只是冷冰冰的电脑算法?我暗自希望是人类。一定是同龄人吧,而且和我一样,是个在南方长大的孩子——毕竟选了那么多粤语歌呢。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每一首歌都击中我最深处的内心。每天打开收音机就像当年进碧海银沙聊天室寻找一个熟悉的ID,迫切地、不动声色地、热烈地寻找。
这世界上能如此打动我们的人,从来就不多。
陪伴了我二十五年的安室奈美惠,在独自抚养儿子成年之际,正式宣告隐退。我没想到第一次见她的真人,她第一次站在深圳的舞台上,居然就是告别。
她淡淡地对台下的歌迷们讲:
“希望大家以后的生活里,继续有好的音乐陪伴。”
一点都不留恋。
她的脸庞依然像十九岁,有一点婴儿肥,大腿紧致,轻松穿着短裙和过膝长靴。歌迷们都已中年,深知如果没有终日苦练和胸中一口真气,万万维持不了这美妙的形体。
她登上舞台的那一刻,台下一粒粒胡乱飞舞的电子,全部向这闪耀的原子核靠拢。
我孤独地活着,只是不想再次失望。是想在遇到你之前守住一方净土,保管我心中的期待。
就算告别,这份美好的期待也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