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没有终点
2018年,中国互联网三十岁,作为成长于互联网1.0版本的中国人,我还记得自己初次联网是十四岁,因为疯狂喜欢《还珠格格》,而剧组很新潮地推出了官方网站。为了下载尔康和紫薇的照片,我找遍了广州的网吧,十六块钱一个小时。那时候还没有不可逾越的防火墙,还珠的网站服务器在台湾,用电话拨到海峡彼岸,两个小时只跑出来不到十张照片,文字全是乱码。即便如此,我仍然一发不可收拾,背着家里偷偷去电信局开了个账户,从我妈的卧室拉了一条二十米长的电话线到客厅的电脑上,开启了八块钱一小时的冲浪生活。我是第一批支付宝用户,拥有一个五位数的QQ号,是网易BBS(网络论坛)的骨灰级版主。
熊猫说,如果不是你好吃懒做,应该早就当上宇博了。
可我从来都不想红,出名就丧失自由,我七八岁就认定这个道理,可谓早熟得莫名其妙。尽管主观意愿如此,在互联网还没有充分刺激生产力的阶段我貌似是红过的,借力一批70末、80初媒体工作者漫不经心的创作,博客中国火了。我在那里每天写点吃喝玩乐的肥皂文章和发自拍照片,轻松获得了百万点击量。只是像熊猫说的,我并没有借此变现,可谓白红了一回。
我不是个例。当年有那么一批网友,比如西祠胡同的版主和猫扑的up主们,是真正饱学且才华横溢的意见领袖,我只有追在他们后面崇拜的份儿。可是最终走进现实世界获得成功的好像只有韩寒,就连当年明月也没有继续他的“那些事儿”——他选择留在仕途辗转周折。
我相信,这也是他的主观意愿。
相较如今的流量为王2.0版本的互联网,我很想念这些只有ID而从不露面的人。那时的互联网毫无戾气,无论你是高级版主还是菜鸟,ID们会毫无理由地彼此信任、关心。字节跳动的温柔不会因为头像旁边没有金V而变得冷淡。极个别与我面对面见过的网友,有的成了我的挚友,有的是男友,其中一位最后还成了我的丈夫。至今我们大家仍以过去混BBS用的ID互称,以纪念相识于微时。
那时候的互联网就像青春,只有热梦,没有愁烦。
有一天我女儿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在视频网站发现了一个超级好看的动画片《哆啦A梦》。她不知道除了藤子·F.不二雄(实际上是两个人)之外,这世界上还有鸟山明(《龙珠》)、尾田荣一郎(《海贼王》)、井上雄彦(《灌篮高手》)以及车田正美。怎么能怪她呢?她出生在保护国产的时期,电视里只有灰太狼。2019年的事件级国产动画片《哪吒》观影人次超过一亿,社交媒体惊喜赞叹声浪浩大,年轻一代的民族自豪感不点自燃,然而70后、80后却兴味索然,走进影院多是为打发自家因为暑假而闲置的学龄儿童。多年的朋友、作家许佳在朋友圈发言:“就叛逆孤独无人理解这唯一的闪光点,都无法与小时候看的《哪吒闹海》相比。人家那叛逆是与人情、父权、孝道通通决裂,而这个新哪吒呢?只有漫天鸡汤。”我还清楚记得,五六岁那年,也是这样一般的盛夏,对着一脸正义的托塔天王说完那句“爹爹,你给的肉身,我还给你!”之后拔剑自刎的哪吒,荡气回肠,振聋发聩,使蒙昧的黄口小儿内心也遭到强烈震动。
安定不久的世纪末,80后获得思想先于物质的解放,幸运地看到不把婚姻当回事的《过把瘾》,既不尊老也不爱幼的《我爱我家》,听到了梁左时代的相声和窦唯时代的黑豹。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比如今动不动气死同行的郭德纲更泼辣。那个时候,荷包里没几个子儿的中学生走进校门口拐角的盗版唱片店,只要饿一顿中饭就能买回两部电影光碟,不用查豆瓣影评,闭着眼随便拿一张都能洗刷灵魂。
时代消逝,而影音留存。可怜博客中国因为懒散经营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网易则吝啬到没有在服务器上留存一点BBS的痕迹。就在不经意间,昔日友爱和平的互联网悄悄蜕变为由精英统治的现实世界延伸版,由权威人士组成的意见领袖群,比如身背央视金字招牌的罗胖,源自《外滩画报》的“一条”。科技所带来的精神世界的改变,大抵是这些人的性格比以前随和了些——看在钱的份上。
聪明人和蠢人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赚到了时代的智商税,而后者却以为成功全靠自己才华盖世。
过去的人五十而知天命,如今科技拓宽了人的眼界,也缩短了精神生命的进度条。不到四十岁的我们已经看清了命运的套路,不再发朋友圈,不再去餐厅和景点打卡,也不再活跃于社交场合。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要说有,也差不多都是抱怨了:千篇一律的五官,让人尴尬的连续剧,吃Phoebe Philo剩饭的时尚圈,以及靠装修而满座的餐厅。
然而我不愿论断这个时代是变坏还是更好,年轻时一无所有的自由派,终有一天会变成保守的有产者。变的不是这代人,只是阶层立场。中年人阅历丰富,身居高位,精致、讲究,却未必有广阔胸襟。人类的历史也许进两步退三步,但最终是靠着一代代年轻人,凭着热爱、相信和鲁莽,为它带来今日的文明。
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和几个大学同学在老南山巷子里头一处饺子店喝酒,这家的海胆饺子十分新鲜。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一开始放的是轻快的电子乐,随着雨夜渐深,我们几人聊得沉重,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宋冬野和马頔。走时我们略感抱歉:“待太久,耽误你打烊。”
老板笑笑:“听你们聊天很高兴,现在大多数客人只玩手机。”
我说,那也是他们聊天的方式。
既然不打算努力跟上时代,那么互相包容,克制对外输出自己“过时”的品味,也算体面的谢幕。
开明的意义是承受异见。
自由的另一面,应该也允许我们守旧吧。
生活里少了谁天都不会塌掉,值得留下的也不是大道理和臭鸡汤。再正当的理由,一旦成为胁迫、攻击、互相伤害,也算不得正义。
我们更愿意远远欣赏属于下一代的、粗糙但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上一代给予我们的一样。
紧得喘不过气的裙子和磨得脚跟破皮的高跟鞋,如今都不属于我了。现在坐在手冲咖啡店里真正闻见空气里的香味,旅途中抬头与对面站台上的人相视一笑,真是太好了。一个人独享两人份的炸猪排加highball,吃完满足地抹抹嘴接小孩放学,外面在流行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如此我才明白,为什么亦舒的女主角永远只穿黑白灰和开司米——旁人目光有什么紧要,过气了又如何,只要舒服地待在自己的角落就好了。
天大地大的互联网,我们曾在这里遇见过彼此最好的青春,如此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