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桃花源
2018年夏天，全国书博会的主场回到深圳，那时我第一本书刚出不久，除了“王婆卖瓜”，还兼了一次祝勇老师新书分享会的主持人。祝勇是艺术学的博士，在故宫博物院担任影视所所长，新作名叫《故宫的古物之美》。我俩在刚落成不久极富现代化气息的深圳龙岗书城，聊着千年之久的古老文物。《故宫的古物之美》的封面用的是北宋宋徽宗的名画《瑞鹤图》，但书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物事却是一件名不见经传的“龙首三足鐎斗”。名字很复杂，如果只让人看图说话，大家决计猜不出来它是干什么用的：它有一个阔落的肚子，三只幼细如羊蹄形状的脚，以及一柄精美绝伦宛若游龙的侧把。
祝勇说，这其实是个六朝时代士兵打仗随身携带的饭锅子，那三只脚是为了便于支在地上生火，锅旁边带个把手，可以说是十分实用了。
“啊，即使在行军打仗这么艰苦的条件下，一个普通士兵也仍然有美的追求呢。”我捧书感叹。
儒雅的祝勇老师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咦，看来你懂艺术啊。”话音里有些意外。
这当然是谬赞了。对一个没有受过艺术教育的人来说，触动我心弦的并不是这饭锅子背后严谨的史料考究，或者高超的古代青铜工艺。是这穿越时空的人间烟火让人动容，一个不知能否活着看到明天日出的小兵，这朴素的追求美的心意里头，包含了对生命的全部热爱啊。
我是有草莽英雄情结的。曾经爱到废寝忘食的是一部《水浒传》。那砍脑袋不过头点地的天然磊落，凌云志气，才是少年崇拜的海阔天空。年轻人不怕死，今天活得高兴就可以了，哪管什么明天的长短，突然死了便死了，除了对父母感到抱歉，似乎也没有其他遗憾。死亡甚至是终极浪漫的。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这青铜饭锅子的好处，更不能理解为什么祝勇要把这民间厨具与帝王的《瑞鹤图》放在一起。
都只是哀伤宿命的化身，徘徊红尘流连不去，于是神与形一同被保存在了时间的深处。
2019年的颜真卿日本大展，还记得我在东京国立博物馆里不吃不喝，站足八个小时，像着魔般一遍又一遍地看那《祭侄文稿》，看怀素的草书和李公麟的《五马图》。到了临近闭馆的时候，体力已然耗尽，两眼金星直冒，根本看不清旁注，也听不进耳机讲解，那时已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精灵魂魄在同它们讲话。每一笔，都似明月星辰掠过心头。肉体恍惚支离间，无论是秀逸的王羲之，工巧的蝇头小楷，还是满怀深情的《自书告身帖》，仿佛都在低语同一句话：
唯有舍身，方能不灭。
2016年自纽约回国，转瞬已过三年。每一次盘桓异乡，总会使人陷入不太深却也不易拔足的迷惘里。美国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狮子王》年复一年在百老汇上演，蜘蛛侠还在皇后区飞来飞去，经常看到麦当娜和Eminem出来营业。美国是不怎么变的。千禧夜晚我脚上穿的VANS和滑板裤，和今天“四字弟弟”身上的也并没什么不同。任何时候，嘻哈在那里，纽约时报在那里，Pasadena也在那里。
然而中国的一切却是陌生的。
离开不过七百多天，以前经常去的街角杂志摊没了，卖冰棍的小店，深夜的大排档，挂满背心短裤的老楼，全部都被崭新时髦的商业地产取代，只留下一座祠堂驻守。曾经一望无际的深圳湾，矗立起一排排高耸入云普通人负担不起的豪宅。国际大城市的街道，干净得不见一点小人物的痕迹。手机开屏的国产新专辑、新剧、新综艺，全是我不认识的面孔，唱着抖音神曲的浓妆少年，感觉给X-Japan（日本重金属乐队）提鞋都不配。我没想到“9012”年了还有人抵制歌词里头夹带粗口。
我当然知道这是傲慢，但我无能为力。
我九岁就离开了家乡，成年以后不曾在一个城市停留超过五年。我只知道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其他的，任其落花流水去吧。可是当这个讲着母语的地方竟不如彼岸让人感觉熟悉和踏实的时候，我生气了。我在心里骂。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第一次遇到爱情的地方啊！我骂我自己。这三年来，一只背包一个人，每年十万公里，我不知疲倦地奔向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目的地，一次次满怀期待，却永远铩羽而归。
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一个回答。
灯火阑珊再好，早已经失了归处。
80后很多是喝着洋墨水长大的。在我们没有文化自信也没有防火墙的花路上，木村拓哉是全班共同的梦中情人，平克·弗洛伊德的《迷墙》必须排在老狼和张楚前面，而永远打不死的老鼠Jerry才是顶流IP。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开始与古老传统的东西渐渐亲近。青铜器与书法，原都是我走进博物馆从来不看的东西。我开始在条案上写作，种兰花，焚沉香，穿大襟，用翡翠无事牌压襟。我只知道同这些老物件在一起，有相濡以沫的感觉。
你肯定说，是因为老了。不。我看着自己九十三岁的祖母，老了是乡音，是故土，是忘却当下，是越来越清晰的往昔。可我的童年里根本没有以上这些。
乙亥冬至来临的时候，朋友们纷纷往日本滑雪，我却想要游历红绿已然凋零的枯瘦江南。苏堤上有年轻女孩迎面走来，夸赞我的交领裙褂。我笑说，听《芒种》的时候，就会想穿它。
新的旧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精美的粗糙的，我才发现，一切都是中国的。
原来抖音神曲也有妙音，浓妆少年也有才华横溢，北斗企鹅才是人间理想。
我重新认识了“中国”这两个字包含的意义。它是红墙绿瓦的历史，也是每一天都在进化的当代生活。它是帝王心上的雨过天青云破处，也是年轻女孩唇间的流行颜色。这里有五千年不落的汉字文明，今天记载的却不止有华语的故事。它是国风国潮，是李子柒，亦是那些讲着流利外语、熟读世界史的游子心。
世间本没有完美的情人和桃花源。我们寻的，是永不分离的灵魂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