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计划
圣诞节那天晚上,我和熊猫带着两个小孩去了上海的摩登天空听逃跑计划的小现场。全场无座,排队的观众依然挤满了整个月亮湾商场的二楼,可说是节日的夜晚全上海最热闹的一处了。熊猫向来担心演唱会踩踏,宁可省掉晚餐敦促我们早早进场,幸运的是获得工作人员特殊照顾,孩子们可以坐在总控台前面的空地上观看,剩余200多名大朋友则必须站足两个半小时。
我是2013年看一档选秀节目知道逃跑计划的,他们获得了一张外卡直接跳过海选晋级,但只唱了一首歌就退出了比赛,快到我连乐队究竟由几个人组成都没有搞清楚。几经搜索终于找到他们至今唯一一张唱片合辑,从此成为车上的循环播放,没想到几个月后,《夜空中最亮的星》大红大紫。“首本名曲”横空出世以后,这个乐队似乎没有打算趁热打铁,新歌迟迟不发,微博永远不更新,甚至不怎么开演唱会捞金,五年间我只看过他们两场演出,一次在2014年夏天的深圳音乐厅,一次在2018年的平安夜,都是百人规模的live house,似乎是过分爱惜羽毛。
凡是创作者都有越做越好的压力,写作也是如此,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很多作者都觉得写第二本书最难,第一本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心态很轻松,第二本则不然,一定会和自己比较,而且担心读者说出“还是更喜欢第一本啊”这样的话,以致焦头烂额,无法落笔。许多人得到销量肯定之后又开始在意专业人士的评价,如若没有一座严肃文学大奖坐镇家中,亦难有自信继续前进。村上春树不久之前专门在《纽约客》回应是否写得不如以前的问题,他的回答是:
“批评别人很容易,既然你说我写得越来越差,那你来试试看!”
我觉得,越是努力和认真的人,越是发自内心想要突破自己的人,越应该像村上春树这样忽略其他人的意见,丢掉别人加在自己身上的标签,什么天才啦,独一无二啦,或者江郎才尽之类的结论。这是很难很难的,但想要继续下去,只能这么干。揣测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类型什么水平,或者执着于“能干”“识大体”这样的偶像包袱,只会徒增顾虑加速疲惫而已。每个人都那么忙,别人只不过是路过顺嘴评论两句,说过就忘,实在不必放在心上。逃跑计划至今还把自己叫作独立乐队,似乎怀有某种不忘出身的肃穆心情,其实又有多少人知道独立乐队是怎么回事呢?我从十二三岁开始听摇滚,到现在甚至搞不懂流行摇滚是什么东西。普通人的批评也好,来自行家的赞誉也好,都不过是昨天失误剪坏的刘海,除了自己,没有人会记得。
几年前我曾经住在东京的文华酒店,在房间里看电视台播放福山雅治的演唱会,他站在几千名观众面前自弹自唱,都是自己喜欢的歌,每首歌的风格都不同,乱七八糟的。唱得也不算卖力,没有载歌载舞,一件滑浪风格的印花衬衫和松垮的牛仔裤从头穿到尾,后来满脸油光头发都塌掉了。但是福山雅治唱得很开心,一直在笑,连嗓音都带着笑,镜头经常推上去拍他的近脸,跟木村拓哉一样,这位五十几岁的大叔也没做什么收紧皮肤的管理,可是歌迷们的脸上依然写满了幸福。日本男明星的演艺寿命如此之长,似乎缘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保持完美形象,而这种从内而外的松弛,却给予了歌迷意想不到的极大治愈。
不能高产也没关系,被人嘲笑“重复自己”也没关系,亦舒的三板斧我们不也看了十几年吗,还是会继续看下去的,人只要做自己喜欢的就可以。不要害怕有人因此而不满,会有一直欣赏你的人,但绝大多数只是一开始出于好奇而凑近、逐渐就要分道扬镳的缘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并不需要很多朋友。
你要相信,不管你变得好了还是坏了,闪耀着还是黯淡了,有人就是喜欢你。可惜的是,无论你长得多么好看,多么有钱有趣,这样的人也只有一两个而已。所以其余人说的有什么重要,他们高不高兴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在平凡得如同流水、无法握住片刻的岁月里,短短两个半小时的演唱会就像黑白电影里的一抹彩色波光,几年之后我仍然会清楚记得当时自己站在哪一排,谁站在我身旁,以及你侧过头看我的时候,舞台灯光在你眼睛里闪烁的样子。这一回,主唱毛川剪短了头发,直接戴着近视眼镜上台,瘦小干净,像极了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他唱起Merry Christmas的时候,我才惊觉自己早已忘记过去几年的圣诞节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对最终留下的人来说,有几首旧曲循环播放,知道你还在某处按照自己的心意平静地活着,这样就可以了。短暂交会的两条直线之间唯一重要的,是我俩共同创造过这段回忆。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够时不时见上一面,请务必了解自己是多么幸运。